第一個到達目的地的,是西路軍,主帥劉綎。
劉綎,字子紳,江西洪都(今南昌)人。應該說,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猛人。
劉綎的父親叫做劉顯,是明軍的高級軍官,而且經常領兵出戰,基本上沒怎麽在家待過。但值得誇獎的是,雖然他長期不在家,劉綎的教育輔導工作卻一點也沒耽誤——劉顯打仗,是帶着兒子去的。
自幼出入軍營,吟詩作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,每天見慣砍砍殺殺,有這樣優良的家庭教育打底,劉綎很早就體現出了武将的天賦。他不但勇猛善戰,而且力大無窮,用的兵器也很特别——镔鐵大刀。
所謂镔鐵,到底是啥成分,已經無人知曉,但它的重量,史料上是有記載的:一百二十斤。
當然了,一百二十斤的大刀也不算太重,隻要身體還行,練一練也還舉得起來,不過劉綎同志不光舉,而且用,其具體用法,史料上是這樣形容的——輪轉如飛。
每次見此四字,頓感不寒而栗。
在戰場上用這種兵器,那真是想低調都不行,所以很快劉綎就出名了,而且還有一個響亮的外号——劉大刀。
劉大刀不但手裏的家夥實在,人也很實在,說砍就砍,從不含糊。萬曆初年,劉顯奉命去西南讨伐蠻族,大刀兄雖然才二十多歲,也跟着去了,并且在戰場上表現活躍,勇猛無畏,立下了戰功。
從此他就再也沒有消停過。
萬曆十年(1582),他又跑到了緬甸,把敵人打了個落花流水,并被升爲遊擊,之後他揮舞大刀,聽從祖國召喚,哪裏需要就往哪裏砍,全國各地都留下過他的身影。到朝鮮戰役前夕,他已升任參将。
仗雖然打起來了,卻沒他什麽事,也沒人想用他,于是大刀兄坐不住了,自己提出申請,希望帶兵去朝鮮打仗。朝廷一想,反正這人閑着也是閑着,就派他去了。
劉綎的運氣不錯,剛到朝鮮沒多久就升了官,當上了副總兵。但在這次戰争中,他卻并非主角,因爲他資曆太淺,而且上面還有一個更猛的李如松,所以在朝鮮的這幾年,他很少承擔主戰任務,基本上是配合吳惟忠、查大受等人作戰。
到萬曆二十三年(1595),明軍撤軍時,他奉命留守朝鮮,幫助朝軍訓練部隊,當上了教官,直至再次開戰。
現在,機會到了。
在當時的赴朝明軍中,有三支公認戰鬥力最強的隊伍,他們分别是李如松的遼東鐵騎、吳惟忠的戚家軍,以及劉綎的車軍。
作爲武将世家子弟,劉綎也有一支隸屬于自己的特殊部隊——車軍。它沒有遼東鐵騎的迅猛,也不如戚家軍善戰,卻被日軍認爲是最難應付的軍隊。
車軍,共計五千餘人,以川人爲主。與遼東鐵騎和戚家軍不同,它是一支混合部隊,除了步兵,還有騎兵、火槍兵,當然,還有大車。
具體戰法是這樣的,每逢出戰,騎兵先行,步兵和火槍兵推着大車前進,敵人出現時,即迅速将大車圍成圓圈,組成車陣,火槍兵以此爲屏障,用火槍對敵發動齊射,完成第一波攻擊。
待敵軍銳氣已盡時,便發動騎兵由車陣内沖出,擊垮敵陣,然後步兵出擊,追殲敵軍。
很明顯,這是一種攻守兼備的戰法,守時滴水不漏,攻時銳不可當,憑借這支部隊,劉綎赢得了無數次戰鬥的勝利。
所以他一直堅信,在自己的大刀和車軍面前,所有的敵人都将崩潰,小西行長也不例外。
自從入朝以來,小西行長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順天。與其他人不同,他的腦袋十分清醒,所謂侵朝滅明,不過是癡人說夢,跟着混事就行,現在癡人已經死了,夢也結束了,就等着收拾包袱回家。
可這事八字還沒一撇,就來了送行的,而且看架勢,是要把自己直接送進海裏。
萬曆二十六年(1598)九月十九日,劉綎部逼近順天。
小西行長和劉綎交過手,也知道車軍的厲害,但此時此刻,面對這個可怕的對手,他卻并不慌張,因爲他已經找到了克制車軍的方法。
其實這個方法并不神秘,簡單說來就兩個字:不打。
反正打不赢,索性不理你,看你還能怎麽辦?
敵人死不出頭,這下劉綎也沒招了,隻得命令部隊強攻,但大車畢竟不是坦克,又不能撞牆,而小西行長堅守營壘,憑借有利地形,多次擊退明軍。劉綎進攻受挫,隻得暫停攻擊。
既然攻不下來,劉綎決定,與小西行長和談,當然,和以往一樣,這次也不是真談。
如果評選被忽悠次數最多的将領,小西行長排第二,沒有人敢排第一。這位仁兄不但多次被忽悠,還舉一反三,加入了忽悠人的行列,按說以他在這一行的資曆,是不會再相信這類話了。
開始也确實如此,劉綎連續派出了三批使者,小西行長都不信,但劉大刀卻是不依不饒,一定要把陰招進行到底,又派出了第四批使者。
這次,小西行長終于相信了。他準備出城與劉綎談判。
然而關鍵時刻,明軍出了叛徒,洩露了劉綎的計劃,小西行長又縮了回去。
從沈惟敬開始,再到李如松、劉綎,談了無數次,被騙了無數次,我相信,即便打死他,下輩子再投胎,他也不會搞談判了。
劉綎正确地認識到了這一點,所以他改變了策略,全力監督部下攻城。但日軍防守嚴密,多次進攻毫無進展,劉綎毫不氣餒,親自上陣指揮戰鬥。
然而,十月三日,他卻突然停止了攻擊。
因爲在這一天,他得到了中路軍的戰報。
董一元到達泗川的時間,是九月二十日。而他的對手,是島津義弘。
三年前,當豐臣秀吉聽到僧人宣讀的诏書,明白自己已經上當,怒火中燒之時,曾對沈惟敬和楊方亨說過這樣一句話:
“且留石曼子兵于彼,候天朝處分!”
聯系上下文,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是,我把石曼子和他的兵留在那裏(朝鮮),看你們(明朝)怎麽辦!
石曼子,就是島津義弘。
作爲日本九州地區的諸侯武将,島津義弘絕非豐臣秀吉的嫡系。恰恰相反,在豐臣秀吉統一日本的過程中,他是一個極其頑固的死硬派,硬到全國基本都被打服,他還硬挺着。
然而,豐臣秀吉卻對其十分欣賞,多次重用,原因很簡單——好用。
日本人的性格特點是一根筋,而九州地區則将此傳統精神發揚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,無論是做買賣還是打仗,都很實誠,絕不偷奸耍滑。作戰時一定在前,撤退時必定墊背,其勇猛頑強連豐臣秀吉也望而生畏。
更值得稱道的是,直到今天,這裏依然是民風猶存。比如說黑社會,經過多年改良,而今在東京幹這行的,全都是西裝革履,講究秩序,遵紀守法,連收保護費都講紀律,從不随意搗亂。
九州薩摩地區的就沒譜了,時代不同了,傳統一點沒丢,但凡遇上搶地盤、談判之類的事,經常二話不說,拿着刀赤膊上陣,往死裏砍,在日本黑社會組織中極具威望,向來無人敢惹。
島津義弘和他的第五軍就屬于這一類型,其作戰特點是勇猛、兇殘、不怕死,即使寡不敵衆也敢打,是日軍的戰鬥主力。
而島津義弘除陸上作戰勇猛外,還精通水軍指揮,也算是兩栖人才,雖然腦筋不太靈活,但貴在敢玩命,而且他還有一項獨門絕技——突圍。
所謂突圍,其實就是逃跑。島津義弘最絕的地方就是,他打仗不含糊,逃跑也很厲害,不但逃得準,而且逃得快,專往敵軍結合部跑,一眨眼就沒影。在後來的日本關原之戰中,他所隸屬的西軍全線潰敗,剩下他帶着一千多人,面對德川家康幾萬大軍的重重包圍,竟然還是逃了出去,實在很有兩把刷子。
總而言之,此人能攻善守,經驗豐富,可算是朝鮮戰場上的日軍名将。
相對而言,中路軍指揮董一元就低調得多了,此人名氣一般,才能一般,連兵力都一般。日軍有兩萬人,他也隻有兩萬六千。
但這位一般的人,有個不一般的先鋒——李甯。
這位仁兄的脾氣可謂是盡人皆知,每天喊打喊殺,見到日本人就拔刀,連使者都砍,差點壞了李如松的大事。
現在,他表演的時候到了。九月二十七日,明軍剛剛到達泗川,他就等不及了,二十八日夜便率軍一千,連夜沖入了泗川城内。
日軍準備不足,被沖得七零八落,但畢竟人多勢衆,随即組織反擊,李甯由于過于靠前,被日軍圍攻,戰死。
但他的死是值得的,董一元帶領大軍随後趕到,一頓猛砍猛殺,全殲守軍,擊斃日軍大将相良豐賴,主将川上忠實身負重傷,率領一百餘人逃進内城。
内城的守備者,正是島津義弘,他倒不怎麽慌張,因爲城内還駐紮着第五軍主力一萬餘人,且地勢險要,三面環水,易守難攻。所以他打定算盤,在此堅守,等候援軍到來。
話雖這麽說,但當明軍進攻之時,他才發現,自己的算盤估計是打錯了。
董一元雖然才能平平,卻也不是善茬,他壓根就沒想過要派人去硬攻,地形如此險要,還是用炮合算。
十月初一,總攻擊正式開始。
明軍在離城百米處布下陣地,架設大量佛郎機炮,對準城内猛烈轟擊。城内日軍死傷甚多,且火光四起,顧此失彼,一向鎮定自若的島津義弘也不鎮定了,當即集合部隊,準備發揮他的逃跑絕技。
事實上,他的判斷是很正确的。明軍的炮火已掃清了外圍,城門也被攻破,大批明軍已集結待命,隻等一聲令下沖入城内。此時的日軍已毫無鬥志,即将完全崩潰。
俗話說:三分天注定,七分靠打拼。現在打拼已過,七分到手,接下來的是三分。
前方已經沒有阻攔,董一元下達了總攻令。
正當他準備拿下最後三分的時候,一陣猛烈的巨響卻轟鳴而起——在他的身後。
爆炸發生在明軍部将彭信古的大營中,并引發了營中火藥連鎖效應,許多明軍士兵被當場炸死,火光沖天而起,軍心頓時大亂。
事後調查證實,引發此事的,不是日軍的伏兵,更不是什麽忍者之類的玩意兒,而是安全工作疏漏——失火。
這就真沒辦法了,命苦不能怨政府。
混亂之中,明軍不知所措,皆以爲是被人抄了後路,紛紛逃竄,眼看到手的泗川城就此落空。原本打算溜号的島津義弘立即來了精神,出城發動攻擊,明軍大敗。
泗川之戰以失敗告終,明軍損失慘重退守晉州。日軍僥幸取勝不敢追擊,依舊固守原地。
因爲此戰,島津義弘名聲大振,在日本國内被捧上了天,稱爲“鬼石曼子”,其實說穿了,這位仁兄的勝利秘訣隻有一條——運氣好。
但無論如何,赢了就是赢了,輸了就是輸了,而輸了的結果,是很嚴重的。
因爲除西路軍劉綎外,此時的麻貴,也正處于進退兩難之際。
他的東路軍于九月底到達蔚山,卻無事可幹。因爲自從上次吃了虧後,加藤清正每天都待在蔚山,一動都不動,打死也不出頭。麻貴攻,他就守,麻貴不攻,他還是守。總而言之,不打,隻拖。
就這麽拖到十月份,泗川戰敗的消息傳來,無論是麻貴,還是加藤清正,大家都松了一口氣——解脫了。
在麻貴的統一調配下,東西兩路軍分别撤退,返回出發地,九月攻勢宣告結束。
在這次進攻中,明軍立功心切,日軍保命要緊,拼了半個多月,戰局卻無絲毫改變,大家都白忙活了。
最郁悶的人是麻貴,他盡心竭力策劃的進攻方案,卻無任何效果,實在是比較窩囊。但更讓他絕望的是,經過此役,他已經确定,憑借目前明軍的實力,是不可能打破戰場僵局的,絞盡腦汁也無濟于事。
麻貴并不知道,此時距離日軍撤退,僅剩一個月時間。如無意外,十一月五日,日軍将帶着搶掠的無數戰利品從容退回國内。而那時,明軍隻能望洋興歎,目送日軍安然撤退。
但一個人的到來,終究還是改變了這一切。
等候
這個人的名字叫陳璘,字朝爵,廣東翁源人。
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老油條,嘉靖末年就當上了指揮佥事,此後又東征西讨,幾十年下來,到萬曆年間,終于當上了總兵。
但他的仕途并不順利,破格提拔從來無分,領導賞識一直無緣,遊擊、參将、副将、副總兵一級級地升,做官做得那真叫艱苦。據說是因爲他是廣東人,且隻會講粵語,官話(即當時的普通話)講不好,也聽不懂,總不招人待見,所以進步很慢。
而且這人還有個缺點——貪,且不是一般的貪,方式是多種多樣,層出不窮。派他去管兵,就放縱手下搶掠民财;派他去鎮守地方,就大興土木,貪污工程款;派去打仗,竟然又克扣軍饷。在貪污這行當裏,可謂相當之牛。
可就是這麽個人物,偏偏極會打仗,而且什麽仗都打過,開頭在山區打土匪地痞,後來到地方,又管過治安,抓過強盜小偷,還曾跟着一代名将(兼貪污犯)殷正茂混過(物以類聚,人以群分),剿滅了許多叛亂軍。
算起來,不聽招呼的各類人等,隻要在陸地上,他都滅過了。
更爲難能可貴的是,連海上的品種,他也沒有放過,海賊、海盜乃至于倭寇,都在他的消滅範圍之内。
可是這位水陸兩用人才,實在是毛病太多,誰沾上誰倒黴,所以一直以來,既沒人用,也沒人舉薦(朝士惜其才,不敢薦)。
和平年代,大家不想惹事,這種人就不能用,但戰争一來,自然就變成不能不用了。
萬曆二十年(1592),陳璘出山,前往朝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