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路軍的前方,是泗川,這裏駐紮的,是日軍島津義弘部。
朝軍的前方,是順天,待在此地的,是日軍小西行長部。
兩路大軍氣勢洶洶地向着目标挺進,然而,他們是不會進攻的。
派出這兩支部隊,隻爲一個緣由——迷惑敵人。
日軍有十二萬人,明軍隻有四萬,所以分别擊破,是明軍的唯一選擇。
而麻貴選中的最後目标,是蔚山。
蔚山,是釜山的最後屏障,戰略位置極爲重要,交通便利且可直達大海,是日軍的重要據點。
麻貴據此判定,隻要攻占蔚山,就能斷絕日軍的後勤,阻其退路,全殲日軍。
駐守蔚山的,是加藤清正,兵力約爲兩萬,就人數而言,并不算多,看上去,是一個再理想不過的下手對象。
但事情并不那麽簡單,日軍明顯吸取了四年前的教訓,在布陣上很有一套,順天、泗川、蔚山各部日軍,擺出了“品”字形陣型,形成了一個十分堅固、互相呼應的防禦體系。
所以麻貴決定耍陰招。他先後派出兩路部隊進逼順天、泗川,造成假象,使其無法判斷進攻方向。此後,他将主力明軍三萬餘人分成左右兩路,分别向不同的目的地挺進,以降低日軍的警覺。
一切都按計劃進行,萬曆二十五年(1597)十二月二十日,左右兩軍突然改變方向,在距離蔚山不到百裏的慶州會師,麻貴的最後一層面紗終于揭開。
明軍即将亮出屠刀,敵人卻還在摸黑。相對而言,日軍的将領都是比較實誠的,接到敵情通報後,小西行長和島津義弘立刻加緊自己防區的戒備,嚴防死守。而沒有敵情的加藤清正,由于沒有任務,竟然離開了蔚山,跑到附近的西生浦出差去了。
将領水平如此低下,當兵的還不挨打,那就沒天理了。萬曆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夜,明軍從慶州出發,黎明到達蔚山,進攻正式開始。
先鋒李如梅率先出擊,帶領三千騎兵直插日軍城外大營。對于這群不速之客,日軍毫無思想準備,當場被斬殺一千餘人,損失慘重。明軍乘勝追擊,徹底擊潰了城外敵軍,日軍全線退守城内。
明軍進攻之時,加藤清正正在西生浦扛磚頭修工事,而他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,證明了這樣一個道理——沒有最慢,隻有更慢。
這位仁兄實在是遲鈍到了極點,之前毫無準備不說,仗打了一天,日軍快馬來報,他竟然還不相信,等敗退日軍前來現身說法,他才大驚失色,直到晚上才趕回蔚山。
二十三日夜,各路明軍陸續到齊,除左路楊鎬、右路麻貴外,中路軍高策一部也已趕到,共四萬餘人,成功實現合圍。
對麻貴而言,一切都很順利。三個月前,他僅憑七千餘人,就吓退了十餘萬日軍。兩個月後,他得到了增援,并成功地分割了日軍,包圍了敵城。現在,他相信,最終的勝利即将到來。
實在太順利了,順利得超出了想象。
古語雲:反常者必不久。
第二天,事情出現了變化。
明軍沒有絲毫松懈,于淩晨再次發起了猛攻,而戰局的發展與麻貴設想的一模一樣。日軍雖頑強抵抗,但在明軍的火炮猛攻下,逐漸不支。而更出奇的是,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,城内突起大火,亂上加亂的日軍再也扛不住了,随即撤往内城高地。
到目前爲止,命運之神始終在對麻貴微笑,現在,他準備哭了。
日軍盤踞的地方,叫做島山營。此地建于陡坡上,城牆由石塊築成,極其堅固,是加藤清正的傑作。
雖然這位仁兄在日本國内被稱爲名将,但就其戰場表現來看,實在是慘不忍睹。不過此人倒也并非一無是處,在某些方面,他還是很有水準的,比如說——搞工程。
在修築工事和城樓方面,加藤清正是個十分合格的包工頭,工作認真細緻,日本國内的許多堅固城池,都出自他的手筆。而島山營,正是他的得意之作。
在這個世界上,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,戰争的結局就是其中之一。
明軍士氣旺盛,人多勢衆,火炮齊發;日軍士氣低落,人少勢孤,槍炮很少。無論怎麽分析,明軍都是穩赢的。
但現實是殘酷的,明軍的攻擊失敗了,隻有一個原因——地形。
日軍城池依山而建,不但高,而且陡,雲梯架不上,弓箭也射不到,火炮雖有效果,但面對石頭城,殺傷力有限,加上敵軍防守嚴密,明軍仰攻一天,毫無建樹,隻能收兵回營。
弓箭火炮都不頂用,雲梯又太短,想來想去,也隻有爬了。
于是自十二月二十五日開始,在炮火的掩護下,明軍開始爬山。
二十六日,明軍休息,朝軍奉命爬山,被擊退。
二十七日,明軍繼續爬山,未果。
二十七日夜,經過商議,明軍決定改變策略,以炮火掩護,準備柴草,借火箭射入城,發動火攻。
二十八日,大雨。
從天堂到地獄,這大概就是麻貴現在的感覺。攻擊不利,好不容易想了個招,又被天氣攪亂了。但事實上,一切才剛開始,因爲據說地獄有十八層,而他剛進門。
就在二十八日下午,麻貴得知了另一個消息——小西行長就要來了。
作爲兵力最多、腦袋最好使的日軍将領,小西行長輕易擺脫了朝軍的糾纏,率領船隊日夜兼程,向蔚山趕來。加藤清正可以死,但蔚山不能丢,雖說平時勢不兩立,但現在同乘一條破船,隻能拉兄弟一把了。
形勢越來越嚴峻了,目前久攻不下,士氣不振,如果讓敵軍成功會師,明軍就有被分割包圍的危險。
敵人越來越多,沒有預備隊,沒有援軍,打到這個份兒上,如稍有不慎,後果将不堪設想。許多将領紛紛建議,應盡早撤退。
經過慎重考慮,麻貴終于做出了決定——圍城。
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吃驚不已的抉擇,但麻貴堅信,自己是正确的。
他敏銳地意識到,如果就此撤退,敵軍将趁勢追擊,大敗不可避免,雖然日軍援軍已到,但決定戰鬥成敗的,卻是城内的敵人。隻要殘敵覆滅,勝利仍将屬于自己。
于是他調整了作戰部署,派部将盧繼忠率軍三千堵住江口,組織火炮弓箭,加強防禦。高策則帶兵監視釜山及泗川日軍,其餘部隊集結于城下,斷絕敵人的一切補給,總之一句話:打不死,就圍死!
麻貴的決定是明智的,因爲此時明軍處境不佳,日軍卻更慘,基本上算是山窮水盡。城内沒有水源,隻能喝雨水,糧食吃光了,石頭又不能啃,打仗還能提提神,不打就真沒辦法了。
于是在明軍圍困兩天後,加藤清正主動派人送信給楊鎬,表示希望講和。楊鎬倒也實在,說你出來吧,出來我和你談判。
加藤清正回複,你們明朝人不守信,我不出來。
在我看來,這就是随意忽悠的惡果。
日軍的境況持續惡化,之前日軍有兩萬餘人,戰鬥死傷已達四五千人,躲入城的,由于沒有糧食衣被,許多都凍餓而死。到萬曆二十六年(1598)正月初一,城内僅餘四千餘人。
麻貴已經确定,敵人,隻剩下最後一口氣。
可這一口氣,終究讓他們挺了過去。
到目前爲止,麻貴的判斷一直是正确且周密的,從假象、兵力部署、戰略戰術、計劃變更,都無一失誤。
綜觀整個戰役,他隻犯了兩個錯誤,兩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錯誤。
然而成敗,正是由細節決定的。
第一個錯誤的名字,叫做心态。
雖然麻貴準确地判斷出了日軍的現狀,做出了繼續圍困的決定,但他卻忽視了這樣一點:城内的日軍固然要比明軍艱苦,但雙方的心态是不同的,日軍如果丢失蔚山,就會失去退路,除了下海喂魚,估計沒有第二條路走。所以他們唯一的選擇,就是頑抗到底。
而明軍作爲進攻方,占據優勢,就算戰敗,回家睡一覺再來還能打,畢竟是公家的事兒,犯不着玩命。而在戰役的最後階段,這一看似微小的差别,将成爲決定成敗的關鍵。
正月初二,外海的日本援軍發起了潮水般的進攻,明軍拼死作戰,終于遏制了日軍,暫時。
正月初三,日軍發動猛攻,明軍在付出重大傷亡後,再次抵擋了進攻,但士氣已極度低落,開始收縮陣地。
正月初四,麻貴做出決定,撤退。
事情已經很明顯,敵人異常頑強,此戰已無勝利可能,如不立即撤退,必将全軍覆滅。在随後的軍事會議上,麻貴做出了具體的撤退部署——城北右路明軍先行撤退,其他部隊随後跟上,部将茅國器率軍殿後。
而統領城北明軍的任務,他交給了楊鎬。
這是他犯的第二個錯誤。
在接到撤退命令後,楊鎬帶隊先行,開始一切都很順利,部隊有條不紊地行進着。但随着部隊的行進,越來越多的明軍得知了撤退的消息,特别是受傷及患病的士兵,唯恐被丢下,開始喧嘩起來。
應該說,在撤退中,這種事情是難免的,如能及時控制,就能平息風波,退一步講,就算楊鎬沒能力,控制不住,畢竟有人殿後,也不至于出大事。
然而在蜂擁的士兵裏,嘈雜的叫喊聲中,楊鎬慌亂了。
這個厚道的老好人,這個連買棵白菜都要付現錢的統帥,終于在最關鍵的時刻,暴露出了他最緻命的弱點。
面對眼前的亂局,驚慌失措的楊鎬做出了毀滅性的決定——逃跑。
局勢再也無法挽回。
從某種意義上講,撤退就是逃跑,但兩者間是有區别的。撤退是慢慢地跑,有組織地跑,而逃跑的主要内容,隻有跑。
楊鎬毫無顧忌地帶頭逃跑了,領導有跑的權利,下屬自然沒有不跑的義務。一個跟着一個,明軍很快大亂,四散奔逃。
沿海日軍趁機登岸追擊,明軍大敗,傷亡慘重,餘部退回慶州。蔚山之戰就此失敗。
此戰,明軍傷亡共計兩萬餘人,進攻受挫,戰線收縮至王京。而日軍損失也高達一萬餘人,無力發動反擊,朝鮮戰局再度進入了僵持狀态。
戰争最殘酷的地方,其實并不在于死了多少人,有多少财産損失,而是它一旦開始,就很難停止。
開打前可以随便嚷嚷,可要真打起來,那就痛苦了。雙方各出奇謀,什麽陰招狠招都用出來,全都往死裏掐,如果雙方實力差距大,當場掐死了還好,賠款割地,該幹嗎就幹嗎。最惡心人的,就是死掐偏掐不死,你能打,我也不差。
但凡遇到這種情況,雙方都頭疼,要不打吧,死了那麽多人,花了那麽多錢,這筆賬找誰算?更何況,還有一個面子問題。
麻貴面臨的,就是這種狀況。
蔚山戰役之後,明軍開始收拾殘局。
第一件事是整軍隊,麻貴親自出馬,把戰敗的士兵重新集結起來,并向朝廷打報告,要求增兵。
第二件事是整人,也就是追究責任,首當其沖的就是楊鎬。這位仁兄自然沒個跑,仗打成這樣,作爲主要責任人,處罰是免不了的。被言官狠狠地參了一本,搞得皇帝也怒了,本打算劈他,大臣求情,這才罷官免職,沒挨那一刀。這位兄弟的事還沒完,後面再說。
善後處理圓滿結束,可是接下來就難辦了。
日本方面力不從心,很想和談,打到今天,獨占朝鮮是不敢想了,可畢竟投入本錢太多,還是希望多少撈點好處,挽回面子,才好走人。
然而明朝卻是死硬派,根本就沒想過談判,别說割地賠款,連路費都不打算出,且毫無妥協退讓的意思。
談是談不攏了,可要打也打不起來。日軍雖然人多,但之前被打怕了,隻是龜縮在沿海地區,不敢進犯,估計是學精了,占多少是多少,死賴着不走。
明軍倒是很有進取精神,總想趕人下海,無奈兵力實在太少,有心而無力,隻能在原地打轉。
總而言之,誰也奈何不了誰,于是大家隻能坐在原地,繼續等待。
等着等着,日軍開始吃不消了。因爲他們部隊太多,且長期出差在外,國内供養不起,又沒人種田,隻能陸續往回拉人,在朝日軍人數随即減至八萬。
與此同時,明朝軍隊卻源源不斷地開入朝鮮,加上麻貴之前整頓的新軍,總數已達七萬。
明軍從未如此強大,日軍也從未如此弱小,于是麻貴認爲,行動的時候到了。
萬曆二十六年(1598)七月,麻貴再次做出了部署:
東路軍,由麻貴親率,所部三萬人,攻擊蔚山。
中路軍,統帥董一元,所部兩萬六千人,攻擊泗川。
西路軍,統帥劉綎,所部兩萬人,攻擊順天。
九月七日,三路明軍正式出征。這一次,沒有假象,不用轉彎,所有的軍隊,都将直奔他們的對手。
在當時的麻貴看來,選擇這個時候出征,實在是再好不過了。此時距上次出征已有半年,各部休整完畢,而在此期間,錦衣衛也來湊了次熱鬧。事實證明,這幫人除了當特務,幹間諜也有一套,探明了日軍的虛實和實際兵力,并提供了大量情報。
出于對特務同志們的信任,加上手裏有了兵,麻貴相信,最後的勝利即将到來。
但是他又錯了。
麻貴不知道的是,錦衣衛的工作雖然卓有成效,卻絕非盡善盡美,因爲有一條最爲重要的情報,他們并未探知:
萬曆二十六年八月,豐臣秀吉病死于日本,年六十三。
這位日本曆史上的一代枭雄終于死了,他的野心也随之逝去,歸于夢幻,但他親手挑起的這場戰争,卻還遠未結束。
豐臣秀吉死後,日本方面封鎖了消息,并指派專人前往朝鮮,傳達了這樣一道命令:
極力争取議和,如議和不成,即全線撤退。
撤軍日期爲萬曆二十六年(1598)十一月五日。此日之前,各軍應嚴加布防,死守營壘,逃兵格殺勿論,并應誓死擊退明軍之一切進攻。
爲保證撤退成功,當時知道這一消息的,僅有小西行長、加藤清正等寥寥數人,連許多日軍高級将領也不知道。
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,豐臣秀吉的死訊竟然還是傳到了朝鮮。然而沒有人相信,因爲根據以往的傳聞計算,豐臣秀吉至少已經死掉了十多次。
于是,在前方等待着麻貴的,是日軍最後的瘋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