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然了,楊方亨同志雖然是個粗人,也還不算遲鈍,莫名其妙被人趕出來,事情到底怎麽回事,他還不大清楚,沈惟敬也不開口。但回來的路上一路琢磨,加上四處找人談話,他終于明白,原來罪魁禍首,就在自己身邊。
水落石出,他剛想找人去抓沈惟敬,卻得知這位兄弟已經借口另有任務,開溜了。
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反正也跑不出地球,楊方亨一氣之下,直接回了北京,并向明神宗上了奏疏,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這下皇帝也火了,立即下令捉拿沈惟敬,找來找去,才發現這兄弟跑到了朝鮮慶州,當年也沒什麽引渡手續,繩子套上就拉了回來,關進了诏獄,三年後經過刑部審查定了死罪,殺了。
沈惟敬這一生,是筆糊塗賬,說他膽小,單身敢闖日軍大營;說他混事吹牛,豐臣秀吉經常請他吃飯;說他誤國,一沒割地,二沒賠款,還停了戰。
無論如何,還是砍了。
從他的死中,我們大緻可以得到這樣一個啓示:
有些事不能随便混,有些事不能混。
倒黴的不隻沈惟敬,作爲此事的直接負責人,石星也未能幸免。明神宗同志深感被人忽悠得緊,氣急敗壞之餘,寫就奇文,摘錄如下:
“前兵部尚書石星,欺君誤國,已至今日,好生可惡不忠,着錦衣衛拿去,法司從重拟罪來說!”
看這口氣,那是真的急了眼了。
很快,石星就被逮捕入獄,老婆孩子也發配邊疆,在監獄裏待了幾個月後,不知是身體不好還是被人黑了,竟然死在了裏面。
所謂皇帝一發火,部長亦白搭,不服不行。
既然談也談不攏,就隻有打了。
但具體怎麽打,就不好說了。要知道幫朝鮮打仗,那是個賠本的買賣,錢也不出,糧也不出,要求又多,可謂是不厭其煩。所以在此之前,兵部曾給朝鮮下了個文書,其中有這樣一句話:
“宜自防,不得專恃天朝。”
這句話通俗一點說,就是自己的事自己辦,不要老煩别人。
而且當時的明朝,并沒有把日本放在眼裏,覺得打死人家幾萬人,怎麽說也該反思反思,懂點道理,誰知道這幫人的傳統就是冥頑不靈、屢教不改,直到今天,似乎也沒啥改進。
但無論如何,不管似乎也說不過去,于是經過綜合考慮,明朝還是派出了自己的援軍——吳惟忠,三千七百人。楊元,三千人。完畢。
看這架勢,是把日軍當遊擊隊了。
雖然兵不多,将領還是配齊了,幾張新面孔就此閃亮登場。
第一個人,叫楊鎬,時任山東布政司右參政,後改任都察院右佥都禦史,負責管理朝鮮軍務。
這是一個對明代曆史有重大影響的人,當然,不是什麽好的影響。
楊鎬這個人,實在有點搞。所謂“搞”,放在北京話裏,就是“混”;放在上海話裏,叫“拎不清”;放在周星馳的電影裏,叫“無厘頭”。
其實,楊鎬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,因爲根據朝鮮史料記載,朝鮮人對他的印象極好,也留下了他的英勇事迹。相關史料上,是這樣說的:
“所過地方,日食蔬菜,亦皆撥銀留辦。”
這意思是,楊鎬兄的軍紀很好,且買東西從來都付現款,從不拖欠,這麽大方的主兒,印象不好,那才是怪事。但能不能打仗,那就另說了。
作爲萬曆八年(1580)的進士,楊鎬先後當過知縣、禦史、參議、參政,從政經驗十分豐富,仗他倒也打過,原先跟着遼東總兵董一元,還曾立過功。不過這次到朝鮮,他的心情卻并不怎麽愉快。
因爲就在不久前,他帶着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梅出擊蒙古,結果打了敗仗,死傷幾百人,本來要處理他,結果正好朝鮮打仗,上面順水推舟,讓他戴罪立功,就這麽過來了。
戴罪,本來就說明這人不怎麽行,竟然又送到朝鮮立功,看來真把日本人當土匪了。
客觀地講,楊鎬還是有些軍事才能的,而且品行不錯,做事細緻,但他的優點,恰好正是他的缺點。
清朝名臣鄂爾泰曾經說過一句話:大事不糊塗,小事必然糊塗。
這是一句至理名言。因爲人的精力是有限的,而世界上的折騰是無限的,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折騰中去,是不可能的。
李如松是個明白人,他知道自己是軍人,軍人就該打仗,打赢了就是道德,其他的問題都是次要的。
楊鎬是個搞人,而搞人,注定是要吃虧的。
幸好,明朝也派來了一個明白人。
萬曆二十一年(1593),送别了李如松後,麻貴來到了延綏,擔任總兵,繼續他的戰争事業。在這裏,他多次擊敗蒙古部落,立了無數大功,得了無數封賞。到了萬曆二十四年(1596),終于膩了,于是他向朝廷提出了退休。
考慮到他勞苦功高,兵部同意了他的申請,麻貴高興地收拾包袱回家休養去了。
但工作注定是幹不完的,萬曆二十五年(1597),第二次朝鮮戰争爆發,麻貴起複。
而他被委任的職務,是備倭大将軍總兵官,兼任朝鮮提督。
接到命令後,麻貴立即上路,沒有絲毫推遲。他很清楚,幾年前,那個無與倫比的人,曾擔任過這個職務,并創建了輝煌而偉大的成就。
“四年前,我跟随着你,爬上了城樓。現在,你未竟的事業,将由我來完成。”
麻貴的行動十分迅速,萬曆二十五年七月七日,他已抵達首爾,開始籌備作戰。因爲根據多年的軍事經驗,他判定,日軍很快就會發動進攻,時間已經不多了。
但事實上,他的判斷是錯誤的,時間并非不多,而是根本沒有。
萬曆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五日,全面進攻開始。
日軍十萬餘人,分爲左右兩路。
左路軍統帥小西行長,率四萬九千人,進攻全羅道重鎮南原。
右路軍統帥加藤清正,統軍六萬五千人,進攻全州。
從軍事計劃看,日軍的野心并不大,他們不再奢求占領全朝鮮,隻求穩紮穩打,先占領全羅道,以此處爲基地,逼近王京。
而要說明軍毫無準備,那也不對,因爲在南原和全州,也有軍隊駐守:
比如南原,守将楊元,守軍三千人。
比如全州,守将陳愚衷,守軍兩千五百人。
經過計算,結果如下,攻擊南原的日軍,約爲守軍的16.3倍;而攻擊全州的日軍,約爲守軍的26倍。
大緻就是這麽回事。算起來,估計隻有神仙,才能守住。
楊元不是神仙,但也不是孬種,所以南原雖然失守,卻一點也不丢人。面對十幾倍于自己的敵人,楊元拼死抵抗,并親自上陣與敵軍厮殺,身負重傷,身中數槍率十餘人突圍而出,其餘部隊全部陣亡。
相對而言,全州的陳愚衷就靈活得多了。這位仁兄明顯名不副實,一點也不愚忠,倒是相當靈活,聽說日軍進攻,帶着兵就溜了,所部一點也未損失。
南原和全州失陷了,兩路日軍于全州會師,開始準備向首爾進軍,四年之後,他們再次掌握了戰場的主動權。
勝負之間
楊元逃回來了,麻貴親自接見了他,并對他說了一句話:
“南原之敗,非戰之罪。”
想想倒也是,幾千人打幾萬人,畢竟沒有投降,也算不錯了。對于領導的關心和理解,楊元感到異常地溫暖。
但是,他并沒有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。
事實上,就在他倍感安慰的時候,麻貴在給兵部的上疏中寫下了這樣幾個字——“按軍法,敗軍則誅。”
所謂“非戰之罪”,并不代表“非你之罪”,雖然楊元很能打,也很能逃,但城池畢竟還是丢了,丢了就要負責任。數月之後,他被押到遼陽,于衆軍之前被斬首示衆。
麻貴很理解楊元,卻仍然殺掉了他,因爲他要用這個人的腦袋,去告訴所有人:不勝,即死!
現在,擺在麻貴眼前的,是一個極端的危局。
攻陷全州後,日軍主力會師,總兵力已達十餘萬,士氣大振,正向首爾進軍。
此時,另一個壞消息傳來,朝鮮水軍于閑山大敗,全軍覆沒。
雖然朝鮮打仗不怎麽樣,但必須承認,搞起政治鬥争來,他們還是很有點水平的,第一次戰争剛剛結束,就馬不停蹄地幹起了老本行。
這次遭殃的,是李舜臣。擊退日軍後,李舜臣被任命爲水軍統制使,統帥忠清、全羅、慶尚三道水軍,大權在握,十分風光。
十分風光的結果,是十分倒黴,還沒得意幾天,就有人不高興了。同爲水軍将領的元均看他不順眼,便找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哥們,整了李舜臣一把。這位革命元勳随即被革職,隻保住了一條命,發配至軍中立功贖罪。
而元均則得償所願,官運亨通,接替了李舜臣的位置。
但可以肯定的是,元均同志的腦筋并不是很好使,因爲他忽略了一個十分重要而明顯的問題——在享受權利的同時,還要承擔義務。
萬曆二十五年(1597)六月,元均走馬上任,七月七日,日軍來襲。
從技術角度講,打仗是個水平問題,能打就打得赢,不能打就打輸,而元均,就屬于不能打的那一類。
日軍的水軍指揮官是藤堂高虎,就其指揮水準而言,他比之前的九鬼嘉隆要低個檔次。但很不幸的是,和李舜臣比起來,元均基本算是無檔次。
雙方交戰沒多久,不知是隊形問題,還是指揮問題,朝軍很快不支,死傷四百餘人。元均随即率軍撤退,并從此開始了他的逃竄生活。
七月十五日,逃了一星期後,元均被日軍追上了,雙方在漆川島展開大戰,朝軍再次大敗,元均再次逃竄。
七月二十三日,又是一個星期,元均又被日軍追上了,這次作戰的地點是巨濟島,朝軍又大敗,但元均終于有了點進步,他沒有再逃下去——當場戰死。
經過幾次海戰,日方不費吹灰之力,擊沉船隻一百五十餘艘,朝鮮海軍被徹底摧毀。
朝軍完了,明朝水師人數很少,日軍就此控制了制海權,十二萬大軍水陸并進,撲向那個看似唾手可得的目标——王京。
鎮守王京的将領,是麻貴,他已經調集了所有能夠抽調的兵力,共計七千八百四十三人。
對于這個數字,麻貴是很有些想法的,所以他連夜派人找到了直屬領導、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邢玠,請求放棄王京後撤。
邢玠的答複很簡單:不行。
既然領導說不行,那就隻有死磕了,畢竟楊元的例子擺在前面,自己可以殺楊元,邢玠就能殺自己。
但手下就這麽點人,全帶出去死拼,拼未必有效果,死倒是肯定的。琢磨來琢磨去,麻貴決定:打埋伏。
經過仔細籌劃,埋伏的地點設在王京附近的稷山,此地不但地勢險要,而且叢林衆多,藏個幾千人不成問題。
九月六日夜,麻貴親自選派兩千精兵,深夜出城,前往稷山設伏。
他很清楚,這已是他的全部家底,如伏擊不能成功,待日軍前來,就隻能成仁了。
生死成敗,一切都在冥冥之中。
九月七日,日軍先鋒部隊一萬兩千人到達稷山。
在日軍指揮官看來,眼前形勢很好,不是小好,是大好,十幾萬大軍對幾千人,無論如何是赢定了。
上級領導的樂觀也感染了廣大日軍,他們紛紛表示,在進入王京時,要全心全意地燒殺搶掠,絕不辜負此行。在這種情緒的指導下,日軍各部隊奮勇争先,力求先搶,軍隊的隊列極其混亂。
這正是明軍所期待的。
拂曉,日軍進入伏擊圈,明軍指揮、副總兵解生發動了攻擊。
沒有思想準備的日軍頓時大亂,明軍又極狡猾,他們并沒有立即沖出來肉搏,而是躲在叢林中發射火槍火炮,所以雖然殺聲震天,人卻是一個皆無,挨了打又找不着主,日軍越發慌亂。
第三軍軍長黑田長政聞訊,當即帶領三千人前來支援,可慌亂之間毫無作用,自己的軍隊反而被敗退的前軍沖亂,隻得落荒而逃。
眼看時機成熟,解生随即下令發動總攻,兩千明軍全線出擊,奮勇追擊日軍。
這是日軍的又一次崩潰,簡單說來,是兩千明軍追擊一萬五千日軍,且窮追不舍。這一景象給日軍留下了深刻印象,所以在相關的日本史料中,留下這樣的記載:稷山之戰,明軍投入了數萬大軍,布滿山林,不見首尾(遍山盈野)。
隻有鬼才知道,那多餘的幾萬人,是從哪裏尋來的。
就這樣,日軍大隊被兩千明軍追着跑,損失極爲慘重,追趕鴨子的遊戲一直進行到下午四點,直到日軍右路軍主力到達,才告結束。
此戰,日軍大敗,陣亡八百餘人,傷者不計其數,史稱“稷山大捷”。
這是極爲關鍵的一戰,雖然日軍仍占有絕對優勢,但麻貴的冒險迷惑了對手,幾乎所有的日軍指揮官都認定,在王京等待着他們的,是一個更大的陷阱。
于是他們停下了腳步。
這是一個極爲錯誤的軍事判斷,此後,他們再也未能前進一步。
虛張聲勢的麻貴赢得了時間,而不許後退的邢玠也沒有讓他失望。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内,他已完成了部署,并抽調兩萬餘人進入朝鮮作戰,加上之前陸續趕到的部隊,此時在朝明軍的數量,已經達到五萬。
錯失良機的日軍這才恍然大悟,但已于事無補,随即全軍撤退,龜縮至南部沿海釜山一帶,離下海隻差一步。
戰争的主動權再次回到明軍的手中,麻貴知道,該輪到自己了。
爲了讓日軍毫無顧慮、放心大膽地下海,麻貴制定了一個全新的作戰計劃。
四萬明軍随即分爲如下三路:
左路軍,統帥李如梅、楊鎬,一萬六千人,進軍忠州。
中路軍,統帥高策,一萬一千人,進軍宜甯。
右路軍,由麻貴親率,一萬四千人,進軍安東。
此外,朝軍一萬餘人,進軍全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