牡丹台以及其甕城,已被燒得面目全非,昨天還槍聲炮聲不斷的地方,現在已經寂靜無聲。他走入據點,看見了無數倒斃的屍體,手腳都纏繞在一起,卻沒有一具能夠辨認,因爲他們已經被燒成了黑炭。
查應奎随意數了一下,發現在狹窄的甕城裏,竟有四五百具日軍屍首,很明顯,他們大多數是被燒死或活活熏死的。
當然,家丁查應奎沒有感歎戰争殘酷的覺悟,他隻是興高采烈地跑了回去,向自己的領導查大受彙報,并就此被記載下來,成爲了那一幕場景的見證。
事實上,查應奎看到的隻是冰山的一角。在初八的那天夜裏,平壤城内火光沖天,明軍在外面放火,日軍在裏面鬼哭狼嚎,被燒死者不計其數,屍體的烤焦味道傳遍全城。史料有雲:焦臭沖天,穢聞十裏。
幹掉殘暴的敵人,就必須比他們更加殘暴,在某種情況下,我認爲,這句話是對的。
但日軍的耐高溫能力還是值得稱道的,硬是挺了一夜,沒有出來投降。
挺到了第二天,挺不住了。
盤踞在據點的敵人終于崩潰了,被槍打、炮轟不說,還被火烤了一夜,别說武士道,神仙道也不好使了。除小西行長所部幾千人,由于據點堅固,防禦嚴密,尚在苦苦支撐外,城内日軍全部逃散。
但逃散也得有個目标,平壤已是明軍的天下,往哪裏逃呢?
要說日軍逃起來也很有悟性,一看,西城、南城、北城都有人守,隻有東城,防禦十分松懈。
于是日軍大喜過望,紛紛向東城逃竄。
事情似乎十分順利,敗軍一路往東逃,雖然明軍在後緊緊追趕,但在求生的欲望驅使下,日軍竟然成功地逃出了東城的城門。
但很快他們就将發現,其實戰死在城内,倒未必是一件壞事。
當初李如松布陣之時,取兵法圍師必缺之意,空出了東邊。但是很多人可能忽略了這樣一個問題:爲何是東面?
而當日軍蜂擁逃出東城城門的時候,我相信他們已經找到了答案。
東城城門外,是一條大河,波浪寬。
誰要選這裏當攻擊陣地,隻怕真是腦袋進了水。
于是日軍麻煩了,要繞着城牆跑,隻怕是沒個頭,要回頭跑進城,估計明軍不讓。前無去路,後有追兵,百般無奈之下,隻剩下一個選擇——跳河。
我記得,那一天是正月初九,北風那個吹……
朝鮮的天氣,大概和東北差不多,一般說來,這個時候是很冷的,估計起碼是零下幾度,然而日軍依然勇敢地跳了進去。
雖然氣溫到了零下,但我可以肯定,當時的江面還沒有凍住,因爲在朝鮮史料中有這樣一句話:溺死者約有萬餘。
在這種情況下,如果還不死的,隻有超人了,很明顯,日軍缺乏這種特種人才。
逃出去的基本上都死了,不淹死也得凍死,而待在城内的小西行長更不好過。他很清楚,自己已經完蛋了,現在他要考慮的,不是封賞,不是守城,而是怎麽活下去。
在生死的最後關頭,日軍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,在小西行長的指揮下,明軍的數次進攻被打退,看那勢頭,不拼個魚死網破、同歸于盡絕不算完。
雖然明軍占據優勢,且人多勢衆,但畢竟打了一天一夜,就算不領加班費,喘口氣總還是要的,何況勝局已定,賞錢還沒領,在這節骨眼上被打死,也實在有點虧。
日軍雖然人少,卻敢于拼命,生死關頭,什麽都豁得出去,用今天的話說,這叫雙方心理狀态不同。所謂窮寇莫追,就是這個道理。
于是,一個奇怪的情景出現了,在經曆了一天一夜的激戰後,城内再次出現了短暫的平靜。
接下來,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發生了。
之所以說神秘,是因爲到今天,這件事情也沒全搞清楚。
關于這件事,在史料中,大緻有如下四個曆史版本。
按照明軍監軍及部将戰後給皇帝的總結報告,事情的發展是這樣的:日軍殘部由于抵擋不住明軍的攻擊,全軍主動撤退。李如松将軍神機妙算(料賊計已窮,必遁),設下埋伏,并派兵追擊,大敗日軍。
第二版本是朝鮮大臣柳成龍給國王的報告,說法也差不多,李如松料敵如神,在日軍逃遁之後發動攻擊,大敗日軍。
第三版本,是朝鮮國王給大明神宗皇帝的報告(他算是明神宗屬臣),這份東西可作爲上下級的規範文本,說到自己的看法,都是“臣竊念”,說到明朝,都是天兵、天朝,大明皇帝英明神武,大明總兵神兵天降,開戰後,明軍是“天地爲之擺裂,山淵爲之反覆”,自己(朝軍)是“小邦袖手駭縮,莫敢助力”,日軍則是“螳臂據轍,無敢抵敵”。照他的意思,日軍是礙于明軍的神威,一觸即潰了。
而講得最詳細,也最實在的,是第四個版本。
根據朝鮮《李朝實錄》記載,事情是這樣的:
在戰鬥陷入僵局後,李如松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,他派出了使者,去找小西行長談判。
對于這個決定,很多人并不理解,人都圍住了,還要談什麽判?
但事實證明,這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。因爲此時日軍主力已被殲滅,平壤也已攻克,戰略目的已經完全達到,目前最需要的,是争取時間休整,以防敵軍反撲。而城裏面放着這麽一群亡命之徒,硬攻不但耗費精力,傷亡也會很大,時間一長還可能生變,所以還是談判最劃算。
李如松的談判條件是這樣的:
“以我兵力,足以一舉殲滅,然不忍殺人命,姑爲退卻,放你生路。”
這意思是,我可以滅了你,但無奈心太軟(其實是太費力),就放你們走了吧。
小西行長是這樣回複的:
“俺等情願退軍,請勿攔截後面。”
他的意思是,我認輸了,麻煩逃走的時候高擡貴手别黑我。
如此看來,也算是皆大歡喜,雙方達成協議,明軍撤去包圍,日軍在萬分警戒之下,手持武器逐步退卻,撤出了平壤城。
局勢發展到此,看似平淡無奇,但怪也就怪在這裏,既然事情圓滿解決,爲什麽在官方報告中,卻都沒有提到這件事呢?
這大緻有兩個原因:其一,跟敵人談判,把敵人放走,無論出于什麽目的,有什麽樣的結果,似乎都是不大好宣揚的。
而第二個原因,應該算是人品問題。
如果小西行長了解李如松,或者聽說過半年前甯夏叛亂的經過,相信即便打死他,也絕不會和李如松談判。
因爲根據李如松的性格,以及甯夏叛軍首領哱拜的最終結局,我們大緻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:
李如松,至少在這方面,是個不守信用的人。
幾乎就在小西行長帶領日軍退出平壤的同一時刻,李如松叫來了查大受,交給他一個任務:領兵三千,趕赴江東小路埋伏。
困獸是不好鬥的,但隻要把它放出來,就好鬥了。
于是,當小西行長帶隊遠離平壤,終于放松所有警惕,放心大膽逃命的時候,查大受出現了。
據史料分析,此時日軍的兵力,大緻在五千人左右,如果敢拼命,查大受手下這三千人應該還不夠打。但經過李司令員這麽一忽悠,日軍已經滿心都是對和平的祈望,鬥志全無,一見明軍不用人家動手,撒腿就跑。
查大受随即命令追擊,大敗日軍,擊斃日軍三百餘名。但畢竟部隊作戰時間過長,十分疲勞,日軍又跑得賊快(奔命),明軍追趕不及(不及窮追),隻能到此爲止了。
平壤戰役就此結束,明軍大勝,日軍大敗。
此戰,明軍陣亡七百九十六人,傷一千四百九十二人。
而日軍的傷亡數字,就有點意思了,據記載,此戰中明軍斬獲日軍一千六百四十七人,看起來似乎并不多。
應該說,這是個很準确的數字,但它并不是日軍的傷亡人數,而是日軍的人頭數。
由于戰前李如松命令不許搶人頭,所以對于這一寶貴資源,明軍并沒有過于關注,也沒有妥善保存,加上後來火攻水淹,不是燒成黑炭,就是凍成冰,要提取人頭,實在有點困難。于是挑來揀去,隻撈出一千來個,已經很不容易了。
至于日軍的實際傷亡數,朝鮮和明朝史料都沒有明确記載,隻有幾句“萬餘”、“千餘”之類不靠譜的話,這就是管殺不管埋導緻的惡劣後果。
說到底,還是鬼子們最實在,既然沒人幫着數,就自己數,在《日本戰史》中,有這樣一段記載:
萬曆二十一年(1593)三月二十日,日軍在首爾集結殘兵,統計結果摘錄如下:第一軍小西行長部,原有人數一萬八千七百人,現存六千五百二十人。
雖然入朝的日軍數量共計十餘萬,但很多都是來自于各地的軍閥,并不是豐臣秀吉的人,用今天的話說,就是雜牌軍。而他真正信任的人,隻有第一軍小西行長和第二軍加藤清正,也就是所謂的嫡系。
因此這兩軍,才是豐臣秀吉的精銳和主力部隊,其中尤以第一軍戰鬥力爲最強,在之前攻擊朝鮮義軍時表現十分出色,打起來毫不費力。
但在朝鮮之戰時,該軍幾乎被全殲,具體數字大家做個減法就知道了,基本上算是被打殘廢了。
這還隻是第一軍的損失人數,第二軍共損失八千人,其中相當部分戰死于平壤。
以上合計起來,朝鮮之戰,日軍的損失,至少在一萬五千人以上。
當然,那五千朝鮮軍不在統計内。我們有理由相信,他們應該還活着,因爲李如松雖然不大守信用,但還不怎麽殺俘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