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如松一如既往地站在隊伍前列,審視着眼前這座堅固的城池,一場偉大的戰役即将開始。
李如松,天賦異禀,骁果敢戰,深通兵機,萬曆二十六年(1598)四月,土蠻寇犯遼東。率輕騎遠出搗巢,身先士卒,中伏,力戰死。
此時距離他的死亡,還有五年。
李如松的人生并不漫長,但上天是厚待他的,因爲他那無比耀眼的才華與天賦,都将在這光輝的一刻綻放。
拂曉,明軍開始進攻。
此時,小西行長正在西城督戰,如他所料,明軍的主攻方向正是這裏。面對城下的大批明軍,他卻并不慌亂。
之所以會如此自信,除了早有準備外,還因爲他得到了一個十分可靠的情報。
在開戰之前,日本曾試圖調查明軍的火器裝備情況,但由于信息不暢,無法得到第一手資料,之後七彎八繞,才得知明軍也有許多火槍,但殺傷力比日本國内的要小,先進更是談不上。
而日本國内使用的火槍,雖然都是單發,且裝填子彈需要相當時間,射程爲一百五十步至二百步,但用來對付武器落後的明軍,實在是太容易了。
此外,在兩天前的那次進攻中,明軍确實沒有大規模使用火器,這也驗證了小西行長的想法。
所以,小西行長認定,在擁有大量火槍部隊守衛,且牆高溝深的平壤城面前,隻會使用弓箭和低檔火器的原始明軍,隻能望城興歎。
據《明會典》及《武備志》記載,自隆慶年間始,明軍使用之火器,特摘錄如下:
火器名:五雷神機,隆慶初年裝用,有槍管五個,各長一尺五寸,重五斤,槍口各有準星,柄上裝總照門和銅管,槍管可旋轉,轉瞬之間,可輪流發射。
如此看來,這玩意兒大緻相當于今天的左輪手槍,還是連發的。
上面的隻是小兒科,根據史料記載,明軍裝備的火槍種類有二十餘種,且多爲多管火器,打起來嘩嘩的,别說裝彈,連瞄準都不用。
魯迅先生曾經說過:火藥發明之後,西方人用來裝子彈,中國人用來放鞭炮。
我可以說,至少在明朝,這句話是很不靠譜的。
以小西行長的知識水平,竟能如此自信,也實在是難能可貴。
然而滑稽的是,從某個角度來說,小西行長的判斷是正确的。因爲根據史料記載,雖然當時明朝的火槍相當先進,援朝明軍卻并未大規模使用。
當然,這是有原因的。
很快,小西行長就将徹底了解這個原因。
辰時,号炮聲響,進攻正式開始。
西城先攻。
站在西城的小西行長嚴陣以待,等待着明軍的突擊。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,炮聲響過很久,明軍卻既不跑,也不架雲梯,反而以兩人爲一組,在原地架設一種兩米多長、看似十分奇怪的裝置。
正當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時,卻聽見了驚天動地的雷聲——天雷。
伴随着震耳欲聾的巨響,明軍陣地上萬炮齊鳴,無數石塊、鉛子從天而降,砸在西城的城頭之上。
日軍毫無提防,當即被打死打傷多人,小西行長本人也被擊傷,在被扶下去包紮之前,他大聲喊出了這種可怕武器的名字:
“大筒!”
在日語中,火槍被稱爲鐵炮,而被稱爲大筒的,是大炮。
謎底就此揭曉。明軍之所以不用火槍,是因爲他們用火炮。
跑了幾百裏路遠道而來,自然要拿出最好的禮物招待客人,藏着掖着,那是不地道的。
不過确切地講,明軍剛剛使用的那玩意兒,不能稱作大炮,按今天的軍事分類,應該算是手炮或是火箭筒,它的真實名字,叫做佛郎機。
嘉靖初年,一次海上遭遇戰中,海道副使汪鋐擊敗了自己的敵人——葡萄牙船隊。戰後,他來到對方毀棄的戰船上,發現了一批從未見過的火器,經過演示,他發現這玩意兒威力很大,值得推廣,于是他決定,将此物上交中央,并建議仿照。
這是明代火器發展史上的一個轉折點。
由于在明代,從外國來的人,大都被統稱爲佛郎機人,所以所有從外國進來的火器,無論是走私的、偷來的,還是搶來的,統統被稱爲佛郎機。
而汪鋐所繳獲的這批佛郎機(即船炮),是當時世界上較爲先進的火炮,朝廷十分重視,立刻派人進行研究。
要知道,中國人一向善于研究,但凡世界上弄出個新東西,甭管是不是自己研制的,拿過來研究研究,幾天就能造個差不多的出來,仿制且不說,往往質量比原件還要好。
佛郎機就是如此,從葡萄牙人的船上卸下來,裝上彈藥射上兩發,别說,還真好用。于是乎先用再改,先改再用,再用再改,再改再用。原本放在船上用的大家夥,體積越改越小,種類越改越多。
到嘉靖二十六年(1547),明代佛郎機成功實現國産化,完全使用國産料件,自主研發,填補了國内空白,并能批量生産,達到十六世紀國際先進水平。
明朝軍事工作者們也用實際行動證明,國産貨的品質是有保障的。
比如明軍裝備的大樣佛郎機,全長僅兩米,有準星供瞄準,炮身可左右旋轉,具有極強大的殺傷力。
兩米的大炮,一兩個人就能用,按說是差不多了,但中國人的改造精神實在厲害,很快,明朝又研制出了小佛郎機。
小佛郎機,全長僅九十厘米,炮身附有鋼環,可供随身攜帶,打仗的時候一個人就能揣着走,到地方把炮筒往地上一架,瞄準了就能打,比火箭筒還火箭筒。
這玩意兒現在還有,實物存放于北京軍事博物館,本人曾去看過,個頭确實不大,估計我也能扛着走,有興趣的也可以去看看。
除了這些步兵炮外,明朝還發明了騎兵炮——馬上佛郎機。這種火炮的尺寸比小佛郎機更小,僅七十厘米長,可随騎兵在快速移動中發射,具有很強的威懾力。
總而言之,明代佛郎機極易攜帶,操作簡便,實在是攻城拔寨、殺人砸牆的不二選擇,有了這玩意兒,那真是鬼才用火槍。于是幾萬明軍就扛着這些要命的家夥來到了平壤城下,并讓日軍結結實實地過了一把瘾。
但小西行長不愧久經戰陣,他很快鎮定下來,并帶傷上陣,召集被打蒙了的日軍,告訴他們不必懼怕,因爲明軍火炮發射後必須重新裝彈,可趁此時機,整頓隊伍,加強防守。
根據小西行長的經驗,大炮與火槍不同,每次發射後,都需要較長時間重新裝彈,才能再次射擊,所以他放心大膽地集結部隊,準備防禦。
這個說法看上去,是對的;實際上,是錯的。
正當日軍剛剛回過點神,準備在城頭上重新冒頭整隊的時候,卻立刻遭到了第二輪炮擊!石塊、炮彈從天而降,日軍被打了個正着,損失極其慘重。
日軍莫名其妙,可還沒等人緩過勁來,第三輪炮擊又到了,又被打得稀裏嘩啦,然後是第四輪,第五輪……
小西行長徹底糊塗了:這一打還不消停了,難不成你們的大炮都是連發的不成?!
沒錯,明軍的大炮确實是連發的。
應該說,小西行長的看法是對的。因爲明朝時的大炮,所用的并不是後來的火藥炮彈,一打炸一片,而是先塞入鐵砂、石塊,然後再壓入鉛子,并裝藥(火藥)點燃發射,其作用類似于現代的鋼珠彈(将鋼珠塞入炮彈,炸響時鋼珠四射,基本上碰着就完蛋,屬于禁用武器),殺傷面極廣,不死也要重傷,不重傷也要成麻子。
當然,相對而言,缺點也很明顯,要往炮膛裏塞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東西,還要點火裝藥,這麽一大套程序,等你準備好了,人家估計都下班了。
可當年沒有現成的炮彈,想快實在力不從心。但曆史告訴我們,古人,那還是相當聰明的。
明朝的軍事科研工作者們經過研究,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——子母铳。
所謂子母铳,其原理大緻類似于火箭炮,母铳就是大炮的炮筒,子铳就是炮彈,其口徑要小于母铳,在出征前先裝好鐵砂、石塊、鉛子、火藥,封好,打包帶走。
等到地方要打了,把子铳往母铳裏一塞,火藥一點,立馬就能轟出去,放完了,把子铳拉出來,塞進去第二個,就能連續發射,裝填速度可比今日之速射炮。
所以明軍的佛郎機,那是不鳴則已,一鳴不停。爲保持持續火力,普通佛郎機都帶有四個子铳,在幾分鍾内可以全部發射出去,足以打得對手擡不起頭。
而此次入朝作戰,爲了适應國際環境,明軍還特意裝備了新型産品——百出佛郎機,而它的特點也很明顯——十個子铳。
在明軍幾輪排炮的攻擊下,日軍損失極大,城頭上黑煙密布,四處起火,屍體遍地。
此時明軍的大規模炮擊已經停止,西面三路大軍開始整隊,向各自的目标挺進。在這短暫的瞬間,喧嚣的戰場如死一般的甯靜。
随着又一聲炮響,平靜再次被打破,三路明軍在楊元、張世爵、李如柏的統領下,分别向小西門、七星門、大西門發動猛攻。
炮彈可以飛,人就不行了,要想破城,還得老老實實地爬牆,明軍士兵們開始架起雲梯攻城。而此時的西城城頭,已看不到大群日軍,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:受到沉重打擊的日軍失去抵抗能力,已四散而逃,隻要爬到城頭,就能攻占平壤!
然而,正當明軍接近最後勝利之時,城頭卻忽然殺聲震天,日軍再次出現,向城下明軍發射火槍,掀翻雲梯。明軍受到突然打擊,死傷多人,進攻被迫停止。
在遭到明軍連續炮擊後,日軍雖然傷亡慘重,卻并未撤退。
經曆了短暫的慌亂,日軍逐漸恢複了秩序,在小西行長的統一調配下,他們以極強的紀律性,開始重新布陣。
著名抗日将領李宗仁曾評價說:日軍訓練之精,和戰鬥力之強,可說舉世罕有其匹。用兵行陣時,俱按戰術戰鬥原則作戰,一絲不亂,做事皆能腳踏實地,一絲不苟。
這是一個十分客觀的評價,因爲日本人最大的性格特點就是一根筋,還有點二杆子,認準了就幹到底,且有尋死光榮傾向,像剖腹之類的工作,還是武士專用的,普通人沒這資格。說是亡命之徒,那是一點兒也不誇張。
而在平壤之戰中,其二杆子精神更是發揮到了極緻。在打退明軍進攻後,日軍士氣大振,向城下傾倒煮沸的大鍋熱水,投擲巨石、滾木,并不斷用火槍弓箭射擊明軍。
面對日軍的頑強抵抗,在職業道德(愛國情操)和物質獎勵(五千兩)的雙重鼓勵下,明軍依然奮勇争先,爬梯攻城。
但日軍的戰鬥意志十分堅定,明軍進攻屢次受挫,個把爬上去的,也很快被日軍亂刀砍死,戰鬥陷入膠着。
七星門的情況最爲嚴重,日軍的頑固程度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。眼看這五千兩不容易掙,沒準還要丢命,一些人開始調轉方向,向後退卻,明軍陣腳開始随之動搖。右軍指揮張世爵眼看形勢不妙,急得破口大罵,但在混亂之中,毫無用處。
就在右軍即将敗退之際,李如松到了。
戰役打響後,李如松即披甲上陣,帶領兩百騎兵圍城巡視,眼看張世爵壓不住陣,便趕了過來。
但他沒有理會張世爵,而是直接來到了城下,攔住了一個敗退的明軍,揮起了馬刀。
手起刀落,人頭也落。
敗退的士兵們驚恐地看着這恐怖的一幕,看着這個揮舞着帶血馬刀的人,聽見了他一字一字吐出的話:
“後退者,格殺勿論!”
敗退的明軍停下了腳步。
在這槍炮轟鳴、混亂不堪的吵鬧中,他們無一例外地聽見了李如松那音量不大,卻極爲清晰的聲音。那一刻,他的眼中充滿了堅毅,以及激昂:
“殺盡倭奴,隻在今日!”
在西城激戰的同時,北城明軍發動了進攻。
北城,是平壤地勢最高的地方,日軍盤踞于牡丹峰高地,居高臨下,并設置了大量火槍弓箭,等待着明軍的進攻。
兩天前,當吳惟忠第一眼看見北城的時候,他就認定,要想攻克這裏,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。
打了幾十年的仗,這點軍事判斷,吳惟忠還是拿得準的。
但一天之後,李如松告訴他,你的任務,是攻擊北城,而你的全部兵力,是三千人。
吳惟忠很清楚,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,李如松的真正意圖,是要他去牽制日軍,所謂犧牲小我,成全大我,往俗了說,就是當炮灰。
然而他回答:聽從調遣。
沒有絲毫的猶豫。
所以現在他面對的,是人數占優的日軍、密密麻麻的槍口和堅固防禦,還有必須擡頭仰視,才能看見的日軍城壘。
吳惟忠回過頭,看着手下的士兵,隻用一句話,就完成了所有的動員:
“倭寇,就在那裏!”
對于這些在浙江土生土長的士兵而言,倭寇兩個字,無異于興奮劑,且不算什麽父母被殺、家裏被搶的賬,單是從小耳聞目睹的傳統教育,就足以讓他們對其恨之入骨。所以打這仗,基本上是不需要動員的。
更何況,他們是戚家軍。
四十年前,戚繼光在義烏組建了這支特别的軍隊,從那時起,他們就和這個光榮的名字緊緊地聯系在一起,并在他的光芒籠罩之下,奮戰十餘年,驅逐了那些無恥的強盜。
在不同的地方,不同的時代,面對着同樣的敵人,隻需要同樣的舉動。
在吳惟忠的親自率領下,三千戚家軍向北城牡丹台高地發動了沖鋒。
事實證明,吳惟忠的判斷是正确的。北城易守難攻,說實誠點,是根本沒法攻,地勢險要,日軍還不斷向下發射火槍。雖說戚家軍有豐富的作戰經驗,比較靈活且善于隐蔽躲閃,傷亡不大,但兩次進攻,剛沖到一半,就被打了回去。
吳惟忠沒有放棄,他知道,自己的攻擊越猛烈,敵軍的注意力就越集中,越容易被死死拖住,而真正的突破,将在那時開始。
第三次沖鋒開始了,這一次,吳惟忠站在隊伍的最前列,揮刀,向着那個不可能攻克的目标沖去。
這是一個太過生猛的舉動,很快,一顆子彈便擊中了他的胸部(鉛子傷胸),頓時血流不止。
但吳惟忠沒有停下腳步,他依然揮舞着軍刀,指揮士兵繼續沖鋒,因爲在他看來,自己的使命尚未達成。
直到攻克平壤,日軍逃遁,北城才被攻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