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李如松而言,萬曆二十年(1592)實在是個多事的年份,剛剛解決完甯夏這攤子事,就接到了宋應昌的通知,于是提督陝西就變成了提督遼東,凳子還沒坐熱,就掉頭奔日本人去了。
其實說起來,李如松并不是故意耍大牌,一定要宋部長等,之所以拖了幾個月,是因爲他也要等。
事實上,所謂遼東鐵騎,并非李如松一人指揮,而是分由八人統領,參與甯夏平亂的,隻是其中一部分。
而這一次,李如松并沒有匆忙出發,在仔細思慮之後,他決定召集所有的人。戰争的直覺告訴他,在朝鮮等待着他的,将是更爲強大的敵人。
作爲大明最爲精銳的騎兵部隊,遼東鐵騎的人數并不多,加起來不過萬人,分别由李成梁舊部、家将、兒子們統管,除了李如松有三千人外,他的弟弟李如梅、李如桢、李如梧以及心腹家丁祖承訓、查大受等都隻有一千餘人,所謂濃縮的才是精華,應該就是這個意思。
除了等這幫嫡系外,還要等雜牌,奉宋應昌命令,歸其指揮的,還有全國各地的軍隊。自萬曆二十年(1592)八月起,薊州、保定、山東、浙江、山西、南直隸各軍紛紛受命,向着同一個方向集結。
萬曆二十年(1592)十一月,各路部隊遼東會師,援朝軍隊組建完成,總兵力四萬餘人,宋應昌爲經略,李如松爲提督。
部隊分爲三軍,中軍指揮官爲副總兵楊元,左軍指揮官爲副總兵李如柏,右軍指揮官爲副總兵張世爵,所到将領各司其職。
簡單說起來,大緻是這麽個關系,宋應昌是老大,代表朝廷管事;李如松是老二,掌握軍隊指揮具體戰鬥;楊元、李如柏、張世爵是中層幹部,其餘都是幹活的。
細細分析一下,就會發現,這個安排别有奧妙。李如柏是李如松的弟弟,自然是嫡系;楊元原任都督佥事,卻是宋應昌的人;張世爵雖也是李如松的手下,卻算不上鐵杆。
左中右三軍統帥,實際上也是左中右三派,既要給李如松自由讓他打仗,又要他聽話不鬧事,費盡心思搞平衡,宋部長着實下了一番功夫。
但實際操作起來,宋部長才發現,全然不是那回事。
按明代的說法,李如松是軍事主官,宋應昌是朝廷特派員,根據規定,李如松見宋應昌時,必須整裝進見,并主動行禮。但李如松性情不改,偏不幹,第一次見宋應昌時故意穿了件便服,還主動坐到宋部長的旁邊,全然不把自己當外人。
宋應昌自然不高興,但局勢比人強,誰讓人家會打仗呢,愛怎麽着就怎麽着吧。
對領導都這個态度,下面的那些将領就更不用說了,呼來喝去那是家常便飯,且對人總是愛理不理,連他爹的老部下查大受找他聊天,也是有一句沒一句,極其傲慢。
但他的傲慢終将收斂——在某個人的面前。
萬曆二十年十二月,如以往一樣,在軍營裏罵罵咧咧的李如松,等來了最後一支報到的隊伍。
這支部隊之所以到得最晚,是因爲他們的駐地離遼東最遠。但像李如松這種人,沒事也鬧三分,隻有别人等他,敢讓他老人家等的,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,按照以往慣例,迎接這支遲到隊伍領兵官的,必定是李如松如疾風驟雨般的口水和呵斥。有豐富被罵經驗的諸位手下都屏息靜氣,準備看一場好戲。
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好戲并沒有上演,充滿找碴欲望、一臉興奮的李如松竟然轉性了,不但沒有發火,還讓人收拾大營,準備迎接,看得屬下們目瞪口呆。
這一切的變化,從他聽到那位領兵官名字的一刻開始——吳惟忠。
吳惟忠,号雲峰,浙江金華義烏人,時任浙江遊擊将軍。
這個名字并不起眼,這份履曆也不輝煌,但隻要看看他的籍貫,再翻翻他的檔案,你就能明白,這個面子,李如松是不能不給的。
簡單說來,二十多年前,李如松尚在四處遊蕩之際,這位仁兄就在浙江義烏參軍打倭寇了,而招他入伍的人,就是戚繼光。
李如松不是不講禮貌,而是隻對他看得起的人講禮貌,戚繼光自然是其中之一,更何況他爹李成梁和戚繼光的關系很好,對這位偶像級的人物,李如松一向是奉若神明。
作爲戚繼光的部将,吳惟忠有極爲豐富的戰鬥經驗,而且他大半輩子都在打日本人,應該算是滅倭專家,對這種專業型人才,李如松自然要捧。
而更重要的是,吳惟忠還帶來了四千名特殊的步兵——戚家軍。
雖然戚繼光不在了,第一代戚家軍要麽退了休,要麽升了官(比如吳惟忠),但他的練兵方法卻作爲光榮傳統流傳下來,一代傳一代,大緻類似于今天的“鋼刀連”“英雄團”。
這四千人就是戚繼光訓練法的産物。時代不同了,練法還一樣,摸爬滾打,吃盡了苦受盡了累,練完後就拉出去搞社會實踐——打倭寇。
雖說大規模的倭寇入侵已不存在,但畢竟當時日本太亂,國内工作不好找,所以時不時總有一群窮哥們跑過來搶一把,而戚家軍的練兵對象也就是這批人。
于是在經曆了長期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鍛煉後,作爲大明帝國最精銳的軍隊,打了十幾年倭寇的戚家軍(二代),将前往朝鮮,經曆一場他們先輩曾苦苦追尋的戰争。因爲在那裏,他們的敵人,正是倭寇的最終來源。
和吳惟忠一起來的,還有另一個人,他的名字叫駱尚志。
駱尚志,号雲谷,浙江紹興餘姚人,時任神機營參将。這人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猛,兩個字就是很猛。據說他膂力驚人,能舉千斤(這要在今天,就去參加奧運會了),号稱“駱千斤”。
雖說誇張了點,但駱尚志确實相當厲害,他不但有力氣,且武藝高強,擅長劍術,一個打七八個不成問題。而不久之後,他将成爲決定勝負的關鍵人物。
除了精兵強将外,這批戚家軍的服裝也相當有特點。據朝鮮史料記載,他們統一穿着紅色外裝,且身上攜帶多種兵器(鴛鴦陣必備裝備),放眼望去十分顯眼。這也是個怪事,打仗的時候,顯眼實在不是個好事,比如曹操同志,割須斷袍,表現如此低調,這才保了一條命。
但之後的戰争過程爲我們揭示了其中的深刻原理:低調,是屬于弱者的專利,戰場上的強者,從來都不需要掩飾。
至此,大明帝國的兩大主力已集結完畢,最優秀的将領也已到齊,一切都已齊備,攤牌的時候,到了。
可是,在出發的前一刻,一個人卻突然闖入了李如松的軍營,告訴他不用大動幹戈,僅憑自己隻言片語,就能逼退倭兵。
這個人就是沈惟敬。
雖然宋應昌嚴詞警告過他,也明确告訴了他談判的條件,這位大混混卻像是混出了感覺,不但不回家,卻開始變本加厲,頻繁奔走于日本與朝鮮之間,來回搞外交(也就是忽悠)。
當他聽說李如松準備出兵時,便匆忙趕來,擔心這位仁兄一開戰,會壞了自己的“和平大業”,所以一見到李司令員,便拿出了當初忽悠朝鮮國王的本領,描述和平的美妙前景,勸說李如松同意日方的條件。在他看來,這是有可能的。
他唾沫橫飛地講了半天,李如松也不答話,聚精會神地聽他講,等他不言語了,就問他:說完了沒有?
沈惟敬答道:說完了。
說完了就好,李如松一拍桌子,大喝一聲:
抓起來,拉出去砍了!
沈惟敬懵了,他并不知道,李如松對于所謂和平使者,隻有一個态度——拿闆磚拍死他。
老子手裏有兵,殺掉他們就好,談判?笑話!
眼看沈大忽悠就要完蛋,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了。
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應試,時任參謀,雖說名字叫應試,倒不像是應試教育的産物,眼珠一轉,攔住了李如松,對他說了一句話。
随即,李如松改變了主意,于是吓得魂不附體的沈惟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(暫時),被拖回了軍營,軟禁了起來。
李應試的那句話大緻可概括爲八個字:此人可用,将計就計。
具體說來,是借此人假意答應日軍的條件,麻痹對方,然後發動突襲。
示之以動,利其靜而有主,益動而巽,是爲暗度陳倉。
——三十六計之敵戰計
萬曆二十年(1592)十二月二十六日,李如松率領大軍,跨過鴨綠江。
朝鮮國王李昖站在對岸,親自迎接援軍的到來,被人追砍了幾個月,又被忽悠了若幹天,來來往往,就沒見過實在的,現在,他終于等來了真正的希望。
但柳成龍卻不這麽看,這位仁兄還是老習慣,來了就數人數,數完後就皺眉頭,私下裏找到李如松,問他:你們總共多少人?
李如松回答:四萬有餘,五萬不足。
柳成龍不以爲然了:倭軍近二十萬,朝軍已無戰鬥力,天軍雖勇,但僅憑這四萬餘人,恐怕無濟于事。
要換在以往,碰到敢這麽講話的,李如松早就抄家夥動手了,但畢竟這是國外,要注意政治影響。于是李大少強壓火氣,冷冷地說出了他的回答:
閣下以爲少,我卻以爲太多!
柳成龍一聲歎息,在他看來,這又是第二個祖承訓。
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,更讓他認定,李如松是一個盲目自信、毫無經驗的統帥。
作爲李成梁的家丁,祖承訓身經百戰,一向是渾人膽大,但自從戰敗歸來,他卻一反常态,常常對人說日軍厲害,具體說來是“多以獸皮雞尾爲衣飾,以金銀作傀儡,以表人面及馬面,極爲駭異”。類似的話還有很多,那意思大緻是,日本人外形奇特,行爲詭異,很可能不正常,屬于妖怪一類,沒準還吃人肉。
應該說,這種觀感還是可以理解的。戰國時期的日本武将們都喜歡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,比如黑田長政,每次打仗都戴着一頂鍋鏟帽(形似鍋鏟),而福島正則的帽子,是兩隻長牛角,類似的奇裝異服還有很多,反正是自己設計,要多新潮有多新潮。
第一次見這副打扮,吓一跳是很正常的,但沒過多久,祖承訓這種妖魔化日軍的行爲就停止了,因爲李如松收拾了他。雖然祖承訓是他父親的老部下,雖然祖承訓從小看他長大,雖然祖承訓也算是高級軍官,但對于李如松而言,這些似乎并不重要。
祖總兵被打了二十軍棍,并被嚴厲警告,如再敢妖言惑衆,動搖軍心,就要掉腦袋。
這些倒也罷了,問題是李司令不但容不下“妖言”,連人言也不聽。祖承訓幾次建言,說日軍士兵勇猛,武器獨特,戰法奇異,不可輕敵。李如松卻絲毫不理。
看到這幕似曾相識的景象,柳成龍絕望了。他曾私下對大臣尹鬥壽說:提督(指李如松)不知敵情,卻如此自信輕敵,此次是必敗無疑了。
而拜祖承訓的宣傳所賜,許多明軍将領也對日軍畏懼有加(畢竟都沒見過),李如松卻又狂得冒煙,對日軍不屑一顧,很有點盲目自信的意思。總而言之,大家心裏都沒譜。
隻有一個人,知道所有的真相。
雖然已過去了很久,李如松卻仍清楚地記得,二十多年前,在一個又一個深夜,那個落魄的老人站立在他的身邊,耐心地告知他所有的一切:他們從哪裏來,來幹什麽,他們的武器戰術,他們的兇狠殘忍,以及戰勝他們的方法。
然後,他就離開了自己。很多年過去了,那個人的一切卻始終牢牢地銘刻在腦海中,他的博學、教誨和那滄桑、期望的眼神。
今日我所傳授于你之一切,務必牢記于心。
是的,我記得所有的一切,二十多年之中,一日也不曾忘卻。
這一刻,我已等待了太久。
誤會
萬曆二十一年(1593)正月初四,在無數懷疑的眼光中,李如松帶兵抵達了安定館(《明史》爲肅甯館),在這裏,他見到了前來拜會的日軍使者。
但這些人既不是來宣戰,也不是來求和的,他們隻有一個比較滑稽的目的——請賞。
李如松的計策成功了,在他的授意下,沈惟敬派人向小西行長報信,說明朝同意和談條件,此來是封賞日軍将領,希望做好接待工作雲雲。
要說這日本人有時還是很實在的,聽說給賞錢的來了,小西行長十分高興,忙不疊地派人去找李如松。
一般說來,辦這種事,去個把人也就夠了。不知是小西行長講禮貌,還是窮瘋了,這次竟然派了二十三個人,組了個團來拿封賞。
順便說一句,這裏的數字,源自我所查到的兵部侍郎宋應昌的奏疏,但據《明史》記載,是二十個人,而且事後剩餘人數也不同。這也是沒辦法,明代史難度就在于史料太多,這本書這麽說,那本書那麽說,基本上就是一筆自相矛盾的爛賬,類似情況多如牛毛。
在本書中,但凡遇到此類頭疼問題,一般根據顧颉剛先生的史料辨析原則,故此處采信宋應昌的奏疏。
這二十三人到的時候,李如松正在大營裏。他即刻吩咐,把帶頭的幾個人請到大營,他馬上就到。
馬上的意思,就是很快,當然,也是還要等一會兒。
出事,也就是一會兒的事。
李如松很懂得保密的重要性,所以沈惟敬的情況以及他的打算,隻有少數幾個人知曉,這中間不包括李甯。
李甯是李如松的部将,性格簡單粗暴,天天喊打喊殺,這天正好待在大營外,先聽說來了日本人,又聽說李提督要處理這些人,當即二杆子精神大爆發,帶着幾個人,這就進了大營。
一進去,李甯二話不說,拔刀就砍。日本人當時就傻了眼,兩國交戰還講究個不斬來使,來讨賞的竟然也砍?于是倉皇之間,四散逃命。
由于李甯是自發行動,又沒個全盤計劃,一亂起來誰也不知怎麽回事,一些日本人就趁機逃掉了,于是亂打亂殺之後戰果如下:生擒一人,殺十五人,七人逃走。
等李如松“馬上”趕到的時候,看到的就是這麽個一地雞毛、狼狽不堪的場面。他當即暴跳如雷。因爲這個傻大粗不但未經命令擅自行動,還破壞了他的整體計劃。
李提督自然不肯幹休,當即命令,把李甯拉出去砍頭。
但凡這個時候,總有一幫将領出場,求情的求情,告饒的告饒,總而言之,要把人保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