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在嘉靖年間,這位仁兄就已經拿刀上陣拼命了,打了若幹年、若幹仗,到了隆慶時期,才混到個參将,然後又是若幹年、若幹仗,到萬曆年間,終于當上了大同副總兵,萬曆十年(1582)修成正果,當上了甯夏總兵。這一路走來,可謂是一步一個坑,吃盡了苦,受夠了累。
人比人,那真是氣死人。看人家李如松随便晃晃,三十四歲就當上了山西總兵,現在更是搖身一變,當了讨逆總司令,跑來當了自己的上司,麻貴的心裏很不服氣。
可還沒等他老人家發作,李如松就發火了,剛來沒幾天,就把他叫去罵了一頓,還送了他一個特定評價:無能。
這句話倒不是沒有來由的。李如松到來的時候,叛軍首領哱拜已收縮防線,退守堅城,麻貴也已将城團團圍住,并日夜不停攻打。但這幫叛軍很有點硬氣,小打小守,大打大守,明軍在城下晃悠了半個多月,卻毫無進展。
麻貴打了多年仗,是軍隊的老油條,且爲人高傲,動辄問候人家父母,平時隻有他罵人,沒有人罵他。
但這次挨了罵,他卻不敢出聲,因爲他清楚眼前這個人的背景,那是萬萬得罪不起的,而且他确實攻城不利,一口惡氣隻能咽肚子裏,苦着臉報告李司令員:敵軍堅守不出,城池高大,十分堅固,實在很難打,最後還畢恭畢敬地向新上司請教:我不行,您看怎麽辦?
雖然麻貴識相,但李公子脾氣卻着實不小,一點不消停,接着往下罵。麻貴一咬牙,就當是狗叫吧,罵死也不出聲,等到李如松不罵了,這才行個禮準備往外走,卻聽到了李如松的最後一句話:
你馬上去準備三萬口布袋,裝上土,過幾天我要用。
攻城要布袋作甚?麻貴不知道爲什麽,也不敢問爲什麽,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,如果幾天後沒有這些布袋,他還要挨第二次罵。
幾天之後,李如松站在三萬口土袋的面前,滿意地點了點頭,然後下達了簡潔的命令——堆。
麻貴這才恍然大悟。
李如松的方法并不神秘,既然敵城高大,難以攻打,那就找土袋打底,就好比爬牆時找兩塊磚頭墊腳,夠得差不離了就能翻牆,簡單,卻實在是個好辦法。
就這麽一路往高堆,眼看差不多了,當兵的就踩在布袋堆上往城頭射箭,架雲梯,準備登城。
但城内的叛軍首領哱拜實在有兩下子,也不是吃素的,在城頭架起火炮投石機,直接轟擊布袋堆上的士兵,打退了明軍的進攻。
敵人如此頑強,實在出乎李如松的意料,于是他派出了自己的弟弟李如樟,在深夜發動進攻。李如樟也沒給哥哥丢臉,領導帶頭爬雲梯。無奈叛軍十分強悍,掀翻雲梯,打退了明軍,李如樟同志自由落體摔傷,好在并無大礙。
進攻再次受阻,李如松卻毫不氣餒,他叫來了遊擊将軍龔子敬,給了他一個光榮的任務——組建敢死隊。
所謂敢死隊,就是關鍵時刻敢拼命的。龔子敬思慮再三,感覺一般士兵沒有這個覺悟(客觀事實),便召集了軍中的苗軍,先請吃飯,再給重賞,要他們賣命打仗,攻擊城池南關。
要說還是苗兵實在,吃了人家的,感覺過意不去,上級一聲令下,個個奮勇當先,拼死登城。城内守軍沒見過這個陣勢,一時之間有點支持不住。
李如松見狀,親自帶領主力部隊前來支援,眼看就要一舉拿下,可這夥叛軍實在太過紮實,驚慌之後立刻判明形勢,并調集全城軍隊嚴防死守,硬是把攻城部隊給打了回去。
明軍攻城失敗,麻貴卻有些得意:說我不行,你也不怎麽樣嘛。
但讓他吃驚的是,李如松卻不以爲意,非但沒有愁眉苦臉,反而開始騎着馬圍着城池轉圈,頗有點郊遊的意思。
幾天後,他又找到了麻貴,讓他召集三千士兵,開始幹另一件事——挖溝。
具體說來,是從城外的河川挖起,由高至低,往城池的方向推進。這種作業方式,在兵法上有一個專用稱呼——水攻。
李如松經過幾天的圍城觀察,終于發現,叛軍城池太過堅固,如果硬攻,損失慘重不說,攻不攻得下來也難說。
但同時他也發現,城池所處的位置很低,而附近正好也有河流,于是……
這回哱拜麻煩了,看着城外不斷高漲的水位,以及牆根處不斷出現的裂縫管湧,隻能天天挖土堵漏,面對茫茫一片大水,想打都沒對手,手足無措。
此時,李如松正坐在城外高處,滿意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。他知道敵人眼前的困境,也知道他們即将采取的行動——因爲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。
三天之後的一個深夜,久閉的城門突然洞開,一群騎兵快速沖出,向遠處奔去——那裏有叛軍的援軍。
明軍似乎毫無準備,這群人放馬狂奔,竟未受阻擋,突圍而去。
但自由的快樂是短暫的,高興了一陣後,他們驚奇地發現,在自己的前方,突然出現了大隊明軍,而且看起來,這幫人已經等了很久。
逃出包圍已然是筋疲力盡,要再拼一次實在有點強人所難。所以明軍剛剛發起進攻,脫逃叛軍便土崩瓦解,死的死,降的降。
由始至終,一切都在李如松的掌握之中。
他水攻城池,就料定敵軍必然會出城求援,而城外叛軍的方向他也早已探明,在敵軍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,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。
但仍有一件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——叛軍援軍還是來了。
其實來也不奇怪,圍城都圍了那麽久,天天槍打炮轟,保密是談不上了,但這個時候叛軍到來,如果内外夾攻,戰局将會非常麻煩。
麻貴一頭亂麻,趕緊去找李如松。李司令員仍舊是一臉平靜,隻說了一句話:
管他城内城外,敵軍若來,就地殲之!
對方援軍很快就兵臨城下了,且人數衆多,有數萬之衆,城内的叛軍歡欣鼓舞,明軍即将敗退,勝利唾手可得!
然而不久之後,他們就親眼看到了希望的破滅,破滅在李如松的手中。
麻貴再次大開眼界,在這次戰役中,他看到了另一個李如松。
面對人多勢衆的敵軍,李如松不顧他人的勸阻,親自上陣。更讓麻貴吃驚的是,這位正二品的高級指揮官竟然親自揮舞馬刀,沖鋒在前!
和西方軍隊不同,中國軍隊打仗,除了單挑外,指揮官一般不在前列。這是很明智的,中國打仗規模大,人多,死人也多,兵死了可以再招,将軍死了沒地方找,也沒時間換,反正沖鋒也不差你一個,所以一般說來,能不沖就不沖。
明軍也不例外,開國時那一班猛人中,除了常遇春出于個人愛好,喜歡當前鋒外,别人基本都待在中軍。後來的朱棣倒也有這個喜好,很是風光了幾回,但自此之後,這一不正常現象基本絕迹,包括戚繼光在内。
但李如松不同,他帶頭沖鋒,那是家庭傳統,他爹李成梁從小軍官幹起,白手起家組建遼東鐵騎,一向是領導率先垂範,帶頭砍人。老子英雄兒好漢,李如松對這項工作也甚感興趣。
于是在李如松的帶領下,明軍向叛軍發動了猛攻,但對方估計也是急了眼了,死命抵住明軍的沖擊後,竟然還能發動反攻。
畢竟李如松這樣的人還是少數,大多數明軍都是按月拿工資的,被對方一沖,怕死的難免就往回跑。而此時,李如松又表現出了患難與共的品質——誰也不許跑,但凡逃跑的,都被他的督戰隊幹掉了。他也不甘寂寞,親手殺了幾個退卻的士兵(手斬士卒畏縮者)。在兇神惡煞的李如松面前,士兵們終于認定,還是回去打仗的好。
在明軍的頑強阻擊下,援軍敗退而去,城内叛軍失去了最後的希望。
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,哱拜又發現,經過多日水泡,城池北關部分城牆已經塌陷,防守極其薄弱。
現在無論是李如松還是哱拜,都已經認定,戰争即将結束,隻剩下最後的一幕。
在落幕之前,李如松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,讨論下一步的進攻計劃。
在場的人終于達成了一緻意見——進攻北關,因爲瞎子也看得見,這裏将是最好的突破口。
李如松點了點頭,他命令部将蕭如薰帶兵攻擊北關。
但是接下來,他卻下了另一道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命令:
全軍集合,于北關攻擊開始後,總攻南關!
所有人都認定北關将是主攻地點,所以進攻南關,才是最好的選擇。
兵者,詭道也。
從那一刻起,麻貴才真正認識了眼前的這個人,這個被稱爲纨绔子弟的家夥。他知道,此人的能力深不可測,此人的前途不可限量。
進攻開始了,當所有的叛軍都集結在北關,準備玩最後一把命的時候,卻聽到了背後傳來的呐喊聲。李如松這次也豁出去了,親自登雲梯爬牆,堅守了幾個月的城池就此被攻陷。
緊跟在李如松身後的,正是麻貴,看着這個小自己一茬的身影,他已經心服口服,甘願步其後塵。但他不會想到,五年之後,他真步了李如松的後塵。
看見明軍入城,叛軍們慌不擇路。要說這哱拜不愧是首領,比小兵反應快得多,一轉手就幹掉了自己的兩個下屬,并召集其餘叛軍,找李如松談判,大意是說我之所以反叛,是受了這兩人的騙,現在看到你入城,已然悔過自新,希望給我和我家人一條活路。
李如松想了一下,說:好,放下武器,就饒了你。
哱拜松了口氣,投降了。
延續幾個月的甯夏之亂就此畫上句号,由于其規模巨大,影響深遠,史稱“萬曆三大征”之甯夏之亂。當然,關于哱拜的結局,還要交代一句。
史料上是這樣記載的:盡滅拜(哱拜)族。
這正是李如松的風格。
投降?早幹嗎去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