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曆十九年(1591)六月十六日,李舜臣到達了他輝煌人生的起點——玉浦海。
停留在這裏的,是日本海軍主帥藤堂高虎的上百條戰船。當李舜臣突然出現之時,他着實吓了一跳,但轉瞬之間,他就恢複了鎮定。
因爲這個對手看起來并不起眼。
由于被人排擠,未能成爲水軍統帥,李舜臣的兵力并不充足,手下戰船加起來還不到一百艘。而此次出征,艦隊規模更是微不足道,放眼望去,隻有幾十艘闆屋船(船上建有闆屋),看起來很大,實際上也就是個擺設,和日軍鐵甲戰艦完全不是一個檔次。
藤堂高虎笑了,主力尚且如此,何況這幾條小魚小蝦?
李舜臣也笑了,勝利已在掌握之中。
因爲在他的手中,有一件必勝的武器。
此後的事情發展将證明,李舜臣最厲害的才能并不是水軍,而是工程設計。
烏龜的戰鬥力
藤堂高虎沒有絲毫猶豫,他随即發布号令,幾十艘鐵甲戰艦開始向李舜臣軍發動攻擊。
由于敵人船隻實在太不起眼,日軍戰艦連炮都不開,直接向對方撲了過去。在他們看來,對付這種破船,用撞就行,使用炮彈估計會賠本。
但當日艦靠近朝軍之時,卻意外地發現,那些闆屋船突然散開,一種全新的戰船就此登上曆史舞台。
站在艦隊前列的日軍将領掘内吉善,在第一時間看到了這種前所未見的怪物,當即發出了驚呼:
“龜!龜!”
應該說,這位仁兄還是很有悟性的,雖然他第一次見,卻準确地叫出了這種秘密武器的名字。
龜船,又叫烏龜鐵艦。該船隻整體,從船身到船頂,都有鐵甲覆蓋,而船頭形狀極似龜首,故得名龜船。
這船用今天的話說,是全封閉式結構,士兵進入船隻,就如同進了籠子,頭上罩着鐵甲,既能擋對方的火槍炮彈,平時還能擋雨,可謂是方便實用。
雖然這船的長相和烏龜很有幾分神似,但事實證明,真用起來,這玩意兒比烏龜要生猛得多,那可是真要人命。
在龜船的四周,分布着七十多個火槍口,用來對外發射火槍,從遠處打擊敵人。而船隻的前後,都裝有鋒利的撞杆,用來撞擊敵船,大緻是打不死你,也撞死你。
此外,龜船的船首帶有大口徑火炮,威力強大。更爲難得的是,李舜臣還善于觀察動物,模仿章魚創造性地發明了煙幕彈,追擊敵船之時,龜首可以發射炮彈,如果形勢不妙,龜首口中即釋放濃煙,掩護部隊撤退。
就這麽個玩意兒,遠轟近撞,打不赢還能跑,說它是超級烏龜,那是一點也不誇張。
不過事實上,這種全封閉式的戰艦也是有弱點的:由于外部無人警戒,如果被人接近跳上船(學名:跳幫),就毫無防衛能力,任人宰割。
當然,這個弱點隻是理論上的,爲防止有人跳幫,李舜臣十分體貼地在船身周圍設置了無數鐵鈎、鐵釘,确保敢于跳船者在第一時間被徹底紮透、紮穿。
總而言之,這種烏龜能轟大炮,能放火槍,能撞,渾身上下帶刺,見勢不妙還能吐煙逃跑,除了不能咬人外,基本上算是全能型烏龜。
後來的艦船學家們幾乎一緻認定,在當時,龜船是世界上最爲強大的戰艦。
藤堂高虎當然不知道這個結論,他隻知道自己人多船大,占據優勢,在短暫觀察之後,他下達了全軍突擊令。
然而僅僅半個時辰(一個小時)後,他就下達了第二道命令——棄船令。
因爲戰局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——慘不忍睹。
就在藤堂高虎下令攻擊的同一時刻,李舜臣也發布了攻擊令,二十艘龜船同時發出怒吼,當即擊沉五艘敵艦。
日将掘内吉善大驚失色,但畢竟人渾膽子大,他随即命令日軍戰艦繼續前進攻擊,逼退敵艦。
可是更讓他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,這群烏龜船不但不退,反而越靠越近,日軍這才發現情況不對,慌忙用火槍射擊龜船,卻全無效果。
于是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,日艦不是被打沉,就是被撞穿,水軍紛紛跳海逃生,個别亡命之徒想要跳幫,基本上都成了人串,一些運氣不好的還挂在了龜船上,被活活地拖回了朝鮮軍港,結結實實地搞了次沖浪運動。
眼看即将完蛋,藤堂高虎船也不要了,直接靠岸逃跑,玉浦海戰以朝軍勝利結束。
在此次海戰中,日軍二十六條戰艦被擊沉,死傷上千人;朝軍除一人輕傷外,毫無損失。
日本海軍終于吃了敗仗,九鬼嘉隆十分吃驚,但事實證明,這隻是他一系列噩夢的開始。
六月十七日,在玉浦海戰後的第二天,李舜臣率領船隊來到赤珍浦,在這裏,他遇到了加藤嘉明的附屬艦隊,共計十三艘。
可剛開打,連李舜臣也吃了一驚,因爲這幫日軍很有覺悟,沒等他開炮就紛紛逃竄,主動棄船登陸,狼狽撤退,其所乘艦船均被擊沉。
在沉沒的日艦和狼狽逃竄的日軍面前,李舜臣再也沒有任何疑慮,他終于明白:他屬于這個時代,在這裏,他将所向無敵。
李舜臣繼續進發,向着日軍出沒的所有水域,敵人在哪裏出現,就将在哪裏被消滅。
七月八日,李舜臣到達泗水港,發現敵船十二艘,發起攻擊,敵軍全滅。
七月十日,李舜臣到達唐浦,發現敵船二十一艘,發起攻擊,敵軍全滅,艦隊指揮官、九州大名龜井真钜被擊斃。
七月十二日,李舜臣遭遇日軍主将加藤嘉明主力艦隊,雙方開戰,三十三艘日軍戰艦被擊沉,加藤軍主力覆滅。
七月十五日,李舜臣到達釜山水域,發現日軍艦隊,擊沉四艘、俘獲三艘後,揚長而去。
一連串的失敗,終于讓日本海軍明白,這個叫李舜臣的人,是他們無法逾越的障礙。
日本人是很有組織性的,遇到問題不能解決,就逐級上報,一層報一層,最後報到豐臣秀吉那裏。豐臣老闆一看,頓時大怒:一個人帶着幾十條船,就把你們打得到處跑,八嘎!
但是八嘎不能解決問題,于是他親自制定了一個戰略,命令集中所有艦隊,尋找李舜臣水軍,進行主力決戰,具體戰略部署爲:
脅坂安治統帥第一隊,共七十艘戰艦,作爲先鋒。
加藤嘉明統帥第二隊,共三十艘戰艦,負責接應。
九鬼嘉隆統帥第三隊,共四十艘戰艦,負責策應。
以上三隊以品字形布陣,向全羅道出擊,限期一月,務必要将李舜臣主力徹底殲滅!
九鬼嘉隆(他掌握日本海軍實際指揮權)接受了這個任務,并立即安排艦隊出發,一百四十艘戰艦浩浩蕩蕩地向着全羅道開去。現在,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找到李舜臣。
九鬼嘉隆認爲,自己目前的戰鬥力,李舜臣是絕對無法抵擋的。他最擔心的,是李舜臣聞風而逃,打遊擊戰,那就很頭疼了。
事實證明,他的擔心是多餘的,十分多餘。
聯合艦隊日夜兼程,抱着絕不打遊擊的覺悟,向全羅道趕去。然而就在半路上,他們的覺悟提前實現了,因爲李舜臣,就在他們的面前。
在得到日軍總攻擊的消息後,李舜臣十分興奮。他已經厭倦了小打小鬧,于是連夜帶領海軍主力,于八月三日到達慶尚道閑山島,找到了那些想找他的人。
雖然李舜臣實在有點過于積極,雖然日軍的指揮官們個個目瞪口呆,但既然人都到了,咱們就開打吧。
具體過程就不提了,我也沒辦法,實在是不值一提。在短短四個小時之内,戰鬥就已結束,日軍艦隊幾乎全軍覆沒,共有五十九艘戰艦被擊沉,九鬼嘉隆、加藤嘉明、脅坂安治三員大将帶頭逃跑,兩名日軍将領由于受不了刺激,切腹自殺,上千日軍淹死。史稱“閑山大捷”。
總而言之,在日本國内戰史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海軍,以及所謂海軍名将們,就是這麽個表現,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。
在李舜臣的阻擊下,日軍水陸并進的企圖被打破,海上攻擊暫時處于停頓狀态。李舜臣以他的天賦,完成了這一壯舉。
但畢竟隻有一個李舜臣,朝鮮人民也不能都搬去海上住,所以該丢的地方還是丢了,該跑的人還是跑了。朝鮮亡國在即,李舜臣回天無術。
在日本國内,對于這些參加對朝作戰的戰國将領們,一向是宣傳不遺餘力,遊戲也好,電影也罷,個個都吹得神武無比。
但隻要翻開日本和朝鮮的古史料,加以對照,就能夠證實這樣一句話: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标準。
戰争初期,由于朝鮮的政府軍實在太差,日本的諸位名将們可謂一打一個準,出盡了風頭,但很快,他們就發現,事情并非如此簡單。
最先有此覺悟的,是小早川隆景。這位日本國内的著名智将率領第六軍進軍全州,此地已無朝軍主力,此來正是所謂“掃清殘敵”。
結果出人意料,“殘敵”竟然主動出現了——光州權節度使。
這位仁兄名不見經傳,且是名副其實的“殘敵”——部隊被打散了,光州的節度使,帶着兩千殘兵,跑到全州打起了遊擊。
智将對敗将,精銳對遊擊隊,當面鑼對面鼓躲都沒法躲,無可奈何,那就打吧。
結果是這樣的,經過幾個鍾頭的戰鬥,日軍大敗,被陣斬五百餘人,小早川隆景帶頭逃竄,權節度使也并未追擊——手中兵力太少。史稱“梨峙大捷”。
這是打“殘敵”,下面這位更慘,而他遇到的,是民兵。
萬曆二十年(1592)八月二十日,福島正則率領大軍向新甯方面進軍,途中遇到權應铢帶領的義軍(老百姓自發組織的武裝),雙方展開大戰。
在鏖戰中,由于福島正則指揮不利,優勢日軍竟被民兵擊退,丢棄大量武器、糧食,全軍撤退。
由于福島正則的失敗,民兵們乘勝追擊,一舉收複永川、義城、安東等地,“名将”福島正則連連敗退,固守慶州。
和小早川叔叔比起來,毛利輝元侄子也不走運,他也輸給了民兵。
萬曆二十年八月二十四日,毛利輝元、安國寺惠瓊率第七軍,向全州進發。由于官兵都已逃走,民兵首領黃璞率軍與敵作戰,激戰一天,日軍死傷慘重,被迫退走。
接下來倒黴的是黑田長政。
萬曆二十年九月六日,忠清道義軍首領趙憲,率領民兵攻擊黑田長政第三軍,經過激戰,黑田長政輸了。
不但輸了,而且他輸得比上幾位更徹底,不但被民兵打敗,連老巢清州城(朝鮮地名)都丢了,連夜逃走。
這還沒完,一個月後(十月三日),他又率三千餘人進攻延安府(朝鮮地名),守城的隻有不足千人的民兵(政府軍早沒影了),經過三天的戰鬥,日軍攻城不下,反而被城内突襲,大敗而退。
總而言之,日軍将領的水平呈現反比例,實踐證明,吹得越厲害,打得越差。搞笑的是,那位而今在日本國内評價一般的第一軍軍長小西行長,在戰争中卻表現得很不錯,之所以沒人捧,主要是因爲他後來在日本關原之戰中被人打敗,下場也慘,被潑了無數污水,成了反面典型。
所以說,鬼子的宣傳要真信了,那是要過錯年的。
于是,在初期的勝利與失敗的亂象之中,一向精明的豐臣秀吉選定了一個最合适的指揮官——小西行長,并将大部分指揮權交給了他。
在此之後長達數年的戰争中,這個名字成了史料中的明星人物,出鏡率十分之高,其他的諸多所謂名将,都成了跑龍套的,偶爾才出來轉轉。事實證明,這個安排是十分明智的。
打了一輩子仗的豐臣秀吉,在以往的幾十年裏,眼光幾乎從未錯過。這次似乎也不例外,應該說,他做出了一個極其正确的抉擇——當然,隻是相對而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