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般說來,隻有在朝廷混不下去的,才會被發配到南京,美其名曰:養老。
都察院就是一個閑人部門,大家都沒事幹,罵人的自然也沒事幹,然而僅一夜之間,一切都已改變——海先生上任了。
由于上班沒事可幹,自然就沒人去上班了,于是都察院的禦史們總是自得其樂,逛街的逛街,看戲的看戲——工作沒前途,還不準偷偷懶?
海瑞先生的答案是不。他拿出了三十年前治理學生的方法來對付禦史——記考勤。但凡敢于遲到早退的,必須到單位,哪怕沒事幹,也得坐在這裏。
雖然大家明顯表示出不适應,但海先生的威脅是很明确的——養老不是最慘的結局,下崗才是。
而随着整頓工作的進一步深入,禦史們才發現,原來一切才剛剛開始,海先生很快玩出了新花樣。
一次,有位禦史過生日,在家請了戲班子唱戲,這在當年,應該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,老百姓家也經常幹。但海先生卻勃然大怒,把這位禦史抓了起來,打了一頓闆子,理由是:根據明太祖時期律令(注意這個日期),官員請人唱戲違法,所以是打你沒商量。
因爲這件事幹得實在有點過,禦史們的精神壓力開始陡然增大,每日在海先生的恐怖陰影下,戰戰兢兢,終于有一天,畏懼變成了憤怒。
在明代,禦史專管罵人,從皇帝到掃地的,想罵誰就罵誰,除了一個例外——禦史長官,要知道,那是頂頭上司,不到萬不得已,沒人願意給自己惹事。
現在,萬不得已的時候到了。
萬曆十四年(1586),禦史房寰率先發難,攻擊海瑞“大奸極詐,欺世盜名”,奏疏一上來,朝廷就炸了鍋。海瑞這種傳奇人物,恨的人多,喜歡的也不少,大家開始吵作一團。而海瑞兄還是那麽有性格,啥也不說,上了個辭職報告——不想幹了。
吵到最後,報到了皇帝那裏,但萬曆兄的态度卻十分奇怪,他既不處理罵人的房寰,也不批準海瑞辭職,該幹嗎還幹嗎,搞得兩位當事人都非常納悶。
萬曆是一個很聰明的人,至少在海瑞的問題上,他比張居正要聰明得多。從一開始,他就沒打算真用海瑞,因爲他很明白,這是個偶像型的人物,可以貼在門上,挂在牆上,燒香拜佛地供起來。
但絕不能用。
說到底,海先生隻是個撐門面的,然而他自己,并不知道。
就這樣,他稀裏糊塗地在這個位置上幹了下去,直到萬曆十五年(1587)的那個冬天,死亡降臨到他的頭上。
他沒有兒子,僅有的妻子女兒也已先他而去,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,隻有一個老仆人陪伴着他,在寒風呼嘯之中,海瑞對仆人說出了人生的最後遺言。
按照常理,像海瑞先生這樣的奇人,遺言必定非同凡響,往往都帶有深刻含義,比如什麽人生短暫、努力工作之類,或是喊兩句口号,讓大家熱血沸騰一番。
然而海先生的遺言既不深刻,也不沸騰,隻是讓人瞠目結舌:
“明天,你送六錢銀子到兵部。”
說完就去了。
這是一句看上去十分無厘頭的話,也是威名赫赫、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海瑞先生的唯一遺囑。
這句話的來由是這樣的:由于當年沒有暖氣,每逢冬天,兵部就會給各部的高級官員送柴火錢,數量也不多。
而在他死之前的那天,兵部送來了柴火錢,而經其本人測量,多給了六錢銀子。
這一次,我是徹底無語了。
在海瑞死後,他的好友佥都禦史王用汲來爲他收屍,遍尋海瑞的住處後,他隻找到了幾件打着補丁的破衣服,和幾口裝着破衣服的破箱子。
爲官三十年,二品正部級南京都察院右都禦史海瑞,這就是他的全部财産。
聽說海瑞的死訊後,南京城出現了一幕前所未有的場景,男女老幼無論見過海瑞與否,都在家自發爲他守孝,号啕大哭。出殡的時候,據說爲他送葬的人排了上百裏,整整一日,無人離去。
人民,隻有人民,能公正地評價一個人。
如何評論這位傳奇人物,實在是一個難題,對的說了,不對的也說了,現在要搞個總結,實在談何容易。
在名著《圍城》中,錢鍾書先生借用别人之口,對那位命運多變的主人公方鴻漸做出了這樣一個評價:
你是個好人,卻并無用處。
我想,這句話也同樣适用于海瑞。
在黑暗之中的海瑞,是一個無助的迷路者。
第三件事,才是一切的關鍵所在。
自萬曆十四年(1586)十一月起,一貫勤奮的萬曆皇帝突然變了。
他開始消極怠工,奏疏不及時批示,上朝也是有一天沒一天,大臣詢問,得到的答案是:最近頭暈眼黑,力乏不興。
既然身體不舒服,那就歇會兒吧,在當時的内閣首輔申時行看來,這不過是個生理問題,不久之後,沒準還要陪這位仁兄去天壇拉練,等一等就是了。
一直等到死,他也沒能等到這個機會。
到萬曆十五年(1587),萬曆兄算是徹底不幹了,不但不上朝,除了内閣大臣外,誰也不想見,每天悶在宮裏。他的爺爺嘉靖皇帝怠工二十多年,看這個勢頭,這孫子打算打破這一紀錄。
事實上,他确實做到了。
在明代曆史中,有很多疑團,比如建文帝之謎,比如明武宗之死,對于這類問題,我一向極有興趣,研究之後,多少也能略得一二,隻有這個謎題,我始終未能解開。
爲什麽那個熱血青年會突然變成懶漢?爲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?爲什麽偏偏是這種舉動?
一般說來,人性的突然轉變,往往是因爲受了某種較大的刺激,那麽到底是什麽刺激?在萬曆十五年的深宮之中,到底發生了什麽?
以上問題,全然不知。
我唯一知道的是,自此之後,大明帝國進入了一個奇怪的狀态,謎一般的萬曆王朝正式拉開了序幕,無數場精彩的好戲即将上演。
閃電戰
萬曆十五年,萬曆皇帝消停了,但這對于老百姓而言,未嘗不是一件好事——不動總比亂動好。隻是大臣們有點意見,畢竟每天都見不到領導(内閣大臣除外),傷心總是難免,不過到目前爲止,也還沒鬧出什麽大事。
平靜,一切都顯得那麽平靜。
四年之後,平靜被打破,因爲一封不起眼的奏疏。
萬曆十九年(1591)八月,福建巡撫趙參魯奏報:
根據琉球使節反映,近日突然出現上百來曆不明者,前往琉球朝鮮一帶收購海圖以及船隻草圖,并大量收購木材火藥,用途不明。
在當時,每天送往朝廷裏的奏疏多達幾百封,基本上都由内閣批改(皇帝已不怎麽幹活了),和什麽水災民變比起來,這件事情實在太小,于是它很快就被埋入了公文堆中。
兩個月後,浙江巡撫奏報:
近日獲報确知,倭酋平秀吉于北九州肥前國荒野之上修築城池,規模甚大,餘情待報。
上一封大家都看得懂,這一封就需要翻譯了。
所謂倭,就是日本;所謂酋,就是頭頭;所謂平秀吉,就是豐臣秀吉。
具體說來,是日本的頭頭豐臣秀吉在北九州的荒野上修了一座城池。
這實在是一條太不起眼的新聞,所以很快它也被埋入了紙堆。
順便說一句,豐臣秀吉修建的那座城池現在還在,它就是位于日本九州地區的名護屋。
而在當時,修建這座城池,隻有一個緣由:
當這座城池建好的時候,站在城樓的最高點,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地點——朝鮮海峽。
這是兩條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信息,所以無人關注。但當它們聯系到一起的時候,事情已經不可挽回。
萬曆二十年五月二十四日,水落石出。
五月二十六日,遼東巡撫緊急奏報:
“急報!前日(二十四日),倭賊自釜山登陸,進攻朝鮮。陸軍五萬餘人,指揮官小西行長,水軍一萬餘人,指揮官九鬼嘉隆、藤堂高虎,水陸并進,已攻克尚州,現向王京(首爾)挺進,餘者待查。”
六月十三日,遼東巡撫急報:
“急報!已探明,倭軍此次進犯,分九軍,人數共計十五萬八千七百餘人,傾國而來。倭軍第一軍小西行長、第二軍加藤清正、第三軍黑田長政已于昨日(十二日)分三路進逼王京,朝軍望風而逃,王京失陷。朝鮮國王李昖逃亡平壤,餘者待查。”
七月五日,遼東巡撫急報:
“十萬火急!七月三日,倭軍繼續挺進,抵近平壤,朝軍守将畏敵貪生,打開城門後逃之夭夭,平壤已失陷,朝鮮國王李昖逃往義州。”
七月十六日,兵部尚書石星奏報:
“自倭賊入侵之日起,至今僅兩月,朝鮮全境八道已失七道,僅有全羅道幸保。朝軍守将無能,士兵毫無戰力,一觸即潰,四散而逃,現倭軍已進抵江(鴨綠江)邊,是否派軍入朝作戰,望盡早定奪。”
最危急的時刻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