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萬曆剛剛發酒瘋的時候,馮保就得到了消息,他即刻報告了李太後,于是當皇帝大人酒醒之後,便得到了消息——李太後要見他。
等他到地方的時候,才知道事情大了。李太後壓根不跟他說話,一見面就讓他跪,然後開始曆數他的罪惡。萬曆也不辯解,眼淚一直嘩嘩地,不斷表示一定改過自新,絕不再犯。
好了,到目前爲止,事情還不算太壞,人也罵了,錯也認了,就這麽收場吧。
然而李太後不肯幹休,她拿出了一本書,翻到了其中一篇,交給了萬曆。
這似乎是個微不足道的舉動,但事實上,張居正先生的悲慘結局正是源自于此。
當萬曆翻開那本書時,頓時如五雷轟頂,因爲那本書叫《漢書》,而打開的那一篇,是《霍光傳》。
霍光,是漢代人物,有個哥哥叫霍去病,但在曆史上他比這位名人還有名,幹過許多大事,就不多說了,其中最大的一件事情,就是廢過皇帝。
廢了誰,怎麽廢的,前因後果那都是漢代問題,這裏不多講,但此時,此地,此景,讀霍光先生的傳記,萬曆很明白其中的含義:如果不聽話,就廢了你!
而更深一層的含義是:雖然你是皇帝,但在你的身邊,也有一個可以廢掉你的霍光。
萬曆十分清楚,這位明代的霍光到底是誰。
生死關頭,萬曆兄表現了極強的求生欲望,他當即磕頭道歉,希望得到原諒,并表示永不再犯。
畢竟是自己的兒子,看到懲罰已見成效,李太後收回了威脅,但提出了一個條件:皇帝大人既然犯錯,必須寫出檢讨。
所謂皇帝的檢讨,有個專用術語,叫“罪己诏”,我記得後來的崇祯也曾寫過,但這玩意兒通常都是政治手段,對“淨化心靈”毫無作用。
想當年我上初中時,爲保證不請家長,經常要寫檢讨。其實寫這東西無所謂,反正是避重就輕,習慣成自然,但問題在于,總有那麽幾個不厚道的仁兄逼你在全班公開朗誦,自己罵自己,實在不太好受。
而皇帝的“罪己诏”最讓人難受的也就在此,不但要寫自己的罪過,還要把它制成公文,在天下人面前公開散發,實在太過丢人。
萬曆兄畢竟還是臉皮薄,磕完頭流完淚,突然又反悔了,像大姑娘上轎一樣,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動筆。關鍵時刻,一位好心人出現了。
“我來寫!”
自告奮勇者,張居正。
要說還是張先生的效率高,揮毫潑墨,片刻即成,寫完後直接找馮保蓋章,絲毫不用皇上動手。
萬曆坐在一旁,呆呆地看着這一切。喝醉了酒,打了個人,怎麽就落到這個地步?差點被人趕下崗?
在他十八歲的大腦裏,一切都在飛快運轉着,作爲一個帝國的統治者,爲什麽會淪落到如此境地?是誰導緻了這一切?是誰壓制了自己?
他擡起了頭,看到了眼前這個正在文案前忙碌的人,沒錯,這個人就是答案,是他主導了所有的一切。這個人不是張先生,不是張老師,也不是張大臣,他是霍光,是一個可以威脅到自己的人。
在張居正和李太後看來,這是一次良好的教育機會,萬曆将從中吸取經驗,今後會好好待人,在成爲明君的道路上奮勇前進。
然而就在這一團和氣之下,在痛哭與求饒聲中,一顆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,八年的感情就此畫上句号。不是因爲訓斥,不是因爲難堪,更不是因爲罪己诏,真正的原因隻有一個——權力。
我已經十八歲了,我已經是皇帝了,憑什麽指手畫腳,憑什麽威脅我?你何許人也?貴姓?貴庚?
這就是萬曆八年發生的醉酒打人事件,事情很簡單,後果很嚴重,皇帝大人的朋友和老師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敵人。
但整體看來,局勢還不是太悲觀,畢竟還有李太後,有她在中間調和,張居正與萬曆的關系也差不到哪兒去。
可問題在于,這位中年婦女并非緩沖劑,反倒像是加速劑,在日常生活中,她充分證明了自己的小生意人本色——把占便宜進行到底。
自從有了張居正,李太後十分安心,這個男人不但能幫她看家,還能幫她教孩子,既當管家,又當家庭教師,還隻拿一份工錢,實在太過劃算。
對于小生意人而言,有便宜不占,那就真是王八蛋了。于是慢慢地,她在其他領域也用上了張居正,比如……吓唬孩子。
小時候,我不聽話的時候,我爹總是對我說,再鬧,人販子就把你帶走了,于是我立刻停止動作,毛骨悚然地坐在原地,警惕地看着周圍。雖然我并不很清楚,人販子到底是啥玩意兒,隻知道他們喜歡拐小孩,拐回去之後會拿去清炖,或是紅燒。
萬曆也有淘氣的時候,每到這時,頂替人販子位置的,就是張居正。李太後會以七十歲老太太的口吻、神秘詭異的語氣,對鬧騰小孩說道:
“你再鬧!讓張先生知道了,看你怎麽辦?”(使張先生聞,奈何?)
這句話對萬曆很管用,很明顯,張先生的威懾力不亞于人販子。
自古以來,用來吓唬小孩的人(或東西)很多,從最早泛指的老妖怪、魔鬼(西方專用),到後來的具體人物,比如三國時期合肥大戰後,戰場之上剽悍無比的張遼同志,就曾暫時擔任過這一角色(再哭,張文遠來了)。再後來,抗日戰争時期,日本鬼子也客串過一段時間。到我那時候,全國拐賣成風,人販子又成了主角。
總而言之,時代在變,吓人的内容也在變,但有一點是不變的,但凡當這類主角的,絕不是什麽讓人喜歡的角色。
所以從小時起,在萬曆的心中,張居正這個名字代表的不是敬愛,而是畏懼,而這在很大程度上,應該歸功于他的那位生意人母親。
對不斷惡化的局勢,張居正倒也不是毫無察覺,在醉酒事件之後不久,這位老奸巨猾的仁兄曾提出過辭職,說自己幹了這麽多年,頭發也白了,腦袋也不好用了,希望能夠早日回家種紅薯。報告早晨打上去後,一頓飯工夫回複就下來了——不行。
萬曆确實不同意,一方面是不适應,畢竟您都幹了這麽多年,突然交給我,怎麽應付得了;另一方面是試探,畢竟您都幹了這麽多年,突然交給我,怎麽解釋得了。
兩天後,張居正再次上書,堅決要求走人,并且表示,我不是辭職,隻是請假,如果您需要我,給我個信,我再來也成。
張居正并不是虛情假意,夏言、嚴嵩、高拱的例子都擺在眼前,血淋淋的,還沒幹,唯一能夠生還的人,是他的老師徐階,而徐階唯一的秘訣,叫做見好就收。
現在是收的時候了。
這話一出來,萬曆終于放心了,不是挖坑,是真要走人。按照他的想法,自然是打算批準了,如果事情就這麽發展下去,大團圓結局是可以期待的。然而關鍵時刻,鬧事的又出場了。
生意人和政治家是有區别的,最大的區别在于,政治家是養羊,生意人是養豬。養羊的,每天放養,等到羊毛長長了,就剪一刀接着養,無論如何,絕不搞魚死網破、羊死毛絕的事情;而生意人養豬,隻求養得肥肥的,過年時一刀下去,就徹底了事,沒有做長期生意的打算。
李太後是生意人,她沒有好聚好散、細水長流的覺悟,也無須替張居正打算,既然好用,那就用廢爲止,于是她開了尊口:
“張先生不能走,現在你還年輕,等張先生輔佐你到三十歲,再說(待輔爾到三十歲,那時再作商量)!”
這可就缺了大德了。
想走的走不了,今年都五十六了,再幹十年,不做鬼也成仙了。
想幹的幹不上,今年才十八歲,再玩十年,還能玩出朵花來?
但太後的意旨是無法違背的,所以無論虛情假意,該幹的還得幹,該玩的還得玩,張居正最後一個機會就此失去。
既然不能走,那就幹吧,該來的總要來,躲也躲不掉,懷着這種覺悟,張居正開始了他最後的工作。
從萬曆八年(1580)到萬曆十年(1582),張居正進入了一種近乎癫狂的狀态。他日以繼夜地工作,貫徹一條鞭法,嚴查借機欺壓百姓的人員,懲辦辦事不力的官員,對有劣迹者一律革職查辦,強化邊境防守。俺答死了,就去拉攏他的老婆三娘子(當年把漢那吉沒娶過去的那位),隻求對方不鬧,裏裏外外,隻要是他能幹的,他都幹了。
大明帝國再次煥發了生機與活力,邊境除了李成梁時不時出去砍人外,已經消停了很多;國庫收入極爲豐厚,存銀達到幾百萬兩,财政支出消除了赤字;地方糧倉儲備充足,至少餓不死人,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的完美。
與蒸蒸日上的帝國相反的,是張居正蒸蒸日下的身體。在繁雜的工作中,他經常暈倒,有時還會吐血,然而事已至此,又能如何?
這就是張居正的最後兩年,每一天,他都相信國家的前途,相信平民百姓的生計,相信太平盛世的奇迹,相信那偉大的抱負終會實現。
以他的生命爲代價,他堅信這所有的一切。
在他的人生的每一刻,都灑滿了理想與信念的光輝。
失去、得到
萬曆十年(1582)六月二十日,帝國内閣首輔、上柱國、正一品太師兼太傅、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卒,年五十八,谥文忠。
張居正死了,皇帝十分之悲痛。這是真的,畢竟一個人陪伴了自己那麽久,幹了許多事,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,所以他很是哭了幾場,甚至有幾天悲痛得上不了朝。
悲痛之餘,他還下令撫慰張居正的家人,并舉辦了隆重的悼念活動,一時之間,全國處處都是哀悼之聲。
但以他和張居正的關系,和從前那許許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,太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,所謂十分之悲痛,其實也就悲痛十分鍾而已。
所以在短暫悼念之後,長期清算的時候就到了。六月份張居正死,十二月份就動手了,當然,對手還不是張居正。
事實上,在當時的朝廷裏,最爲人嫉恨的人,是馮保。張先生好歹是翰林出身,一步一步熬上來的,馮太監這樣一步登天的人,要不是後台硬,早就被唾沫星子給淹死了。
現在張居正死了,但馮保似乎還是很鎮定的,因爲小時候馮保經常陪小皇帝玩,萬曆也對他很親熱,不叫他名字,隻叫他大伴,關系相當之鐵,所以他認爲,縱使風雨滿天,天還塌不下來。
然而天就塌下來了。十二月有人告他十二大罪,幾天之後當年的那位小皇帝就在告狀信上大筆一揮,下了結論:馮保欺君蠹國,罪惡深重。
馮保措手不及,當時就暈了過去。
馮保同志敬請節哀,蠹國雖是胡說,欺君卻是事實。其實一直以來,他都是排在萬曆最讨厭人榜的第二名,僅次于張居正,因爲這位仁兄一直以來都在幹一件萬曆最爲讨厭的事情——打小報告。
自打掌權後,馮保就以二管家自居了,但凡萬曆有啥風吹草動,他都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李太後,什麽鬥蛐蛐、打彈弓,包括喝醉酒闖禍的那一次,都是他去報告的。
在我小時候,這種人一般被叫做“特務”,是最受鄙視的。到了萬曆那裏,就成了奸賊,年紀小沒能量,也無可奈何,長大以後那就是兩說了,不廢此人,更待何時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