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曆五年(1577),張居正一生中最爲嚴峻的考驗到來了,因爲一件看似毫不相幹的事。
就在這一年,張居正得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——他爹死了。
張文明一輩子沒啥出息,卻有了這麽個有出息的孩子,雖說他沒給兒子幫啥忙,反倒添了很多亂(此人在地方飛揚跋扈,名聲很差),但無論如何,生子如此,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。
但他死也想不到,自己的死,将會讓兒子張居正生不如死。
張居正的爹死了!消息傳來,滿城轟動,因爲表現忠心的機會到了。無數官員紛紛上門,哭的哭,拜的拜,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摸出門,最後再說兩句“節哀順變”,完事,收工。
這并不奇怪,自古以來,當官的如果死了爹媽,自然是萬人空巷,賓客盈門,上門的比自己全家死絕還難受。但你要相信,如果你自己挂了,是沒有幾個人會上門的。
對此,張居正也十分清楚,雖說父親死了他很難過,但此時此刻,他的腦海裏思考的,卻是另一個問題。
這個問題的名字,叫做丁憂。
在當時的中國,張居正已經是近似于無敵了,他不怕皇帝,不怕大臣,不怕讀書人議論,剽悍無比。
但他仍然隻是近似于,因爲他還有一個不能跨越的障礙——祖制。
所謂祖制,就是祖宗的制度、規矩。雖然你很牛,比皇帝還牛,但總牛不過死皇帝吧,上百年前定下的規則,你再牛也沒轍。
丁憂就是祖制,具體說來,是朝廷官員的父母親如若死去,無論此人任何官何職,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,必須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個月,這叫丁憂。到期之後可以回朝爲官,這叫起複。
這個制度看上去有點不近人情,官做得好好的,一下子就給扒得幹幹淨淨,負責的那攤事情也沒人管,不但誤事,還誤人心情。
但這個制度一直以來卻都是雷打不動,無論有多麻煩,曆任皇帝都對其推崇備至,極其支持。如果你認爲這是他們的腦子一根筋,食古不化,那就錯了。人家的算盤,那是精到了極點。
因爲根據社會學常識,隻有出孝子的地方,才會出忠臣。你想想,如果一個人連他爹都不忠,怎麽能指望他忠于老闆(皇帝)呢?
但貪官們自然是不幹的,死了爹,我本來就很悲痛了,正想化悲痛爲貪欲,搞點錢來安慰我無助的心靈,你竟然還要罷我的官,剝奪我的經濟利益,太不人道!
于是很多人開始鑽空子,你不是規定由得知死訊的那天開始計算嗎,那我就隐瞞死訊,就當人還活着,一直混到差不多爲止,就算最後被人揭穿,也是可以解釋的嘛,人死了,我沒有上報,那是因爲老爹一直活在我的心中。
當然,一次兩次是可以理解的,時間長了朝廷也不幹了。自明英宗起,就開始正式立項,打擊僞報瞞報的行爲,規定但凡老爹死了不上報的,全部免官爲民。
如此一來,貪官們也沒辦法了,隻好日夜祈禱,自己的老爹能多撐幾年,至少等自己混到夠本再含笑而逝,到時也能多搞點紙錢給您送去。
但也有一個群體例外,那就是軍隊。領兵打仗,這就絕對沒轍了,總不能上陣剛剛交鋒,消息來了,您喊一聲停:大家别打了,等我回去給我爹守二十七個月,咱們再來,還是老地方見,不打不散。
張居正不是軍人,自然無法享受這個優待,而他的改革剛剛才漸入佳境,要是自己走了,這一大攤子事情就沒人管了,心血付之東流且不說,沒準回來的時候就得給人打下手了。
于是他隻剩下了唯一的選擇——奪情。
所謂奪情,是指事情實在太急,絕對走不開的人,經由皇帝的指示,在萬般悲痛中恢複職務,開展工作。由于考慮到在痛苦之中把人強行(一般不會反抗)拉回來,似乎很不人道,所以将其命名爲“奪情”。
然而張居正并不願意走這條路,當然,并不是因爲它“很不人道”。
其實在他之前,已有一些人有過類似的經驗,比如著名的“三楊”中的楊榮,還有那位幫于謙報了仇的李賢,都曾經被這麽“很不人道”過,除了個把人罵了兩句外,倒也沒啥問題。但到了嘉靖年間,奪情卻真的成爲了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,不人道到想不人道都不行,如果有人提出奪情,就會被看作禽獸不如。
之所以會有如此大的變化,都要拜一位孝子所賜,這人的名字叫做楊廷和。
應該說,這位楊兄弟的能量實在是大,鬧騰了三朝還不夠,死了還要折騰别人。當初他在正德年間的時候,父親死了,皇帝說楊先生你别走,留下來幫我辦事,他說不行,我非常悲痛,一定要回去。
結果幾番來回,他還是回去了。從正德九年(1514)到正德十二年(1517),這位仁兄結結實實地曠了三年工,才回來上班。這要擱在現在,早就讓他卷鋪蓋回家了。
由于他名聲太大,加上又是正面典型,從此以後,朝廷高級官員死了爹媽,打死也不敢說奪情。就這麽一路下來,終于坑了張居正。
張居正沒有選擇,隻能奪情,因爲馮保不想他走,皇帝不想他走,皇帝他媽也不想他走,當然了,最重要的是,他也不想走。
辛辛苦苦奮鬥三十多年,才混到這個份兒上,鬼才想走。
雖說奪情比較麻煩,但隻要略施小計,還是沒問題的。
老把戲很快上場了。萬曆五年(1577)十月,痛苦不堪的張居正要求回家守制,兩天後皇帝回複——不行。
一天後,張居正再次上書,表示一定要回去,而皇帝也再次回複——一定不行。
與此同時,許多大臣們也紛紛上書,表示張居正絕不能走,言辭激烈,好像張居正一走,地球就要完蛋,可謂用心良苦。
行了,把戲演到這裏,也差不多該打住了,再搞下去就是浪費紙張。
準備收場了,事情已經結束,一切風平浪靜,擦幹眼淚(如果有),再次出發!
已經沒有敵手了,我親眼看着嚴嵩淪落、徐階下台,我親手解決了高拱、劉台、何心隐,天下已無人能動搖我的地位。
對于這一點,他始終很自信。然而事實證明,他錯了,錯得相當厲害,真正的挑戰将從這裏開始。
萬曆五年十月,翰林院編修吳中行、翰林院檢讨趙用賢上書——彈劾張居正奪情。
編修是正七品,檢讨是從七品,也就是說,這是兩個基層幹部,也就能幹幹抄寫工作,平時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。而張居正以前的敵人,不是朝廷高官,就是黑道老大、學界首領,并且還特别不經打,一碰就垮,這麽兩個小角色,按說張大人動根手指,就能把他們碾死。
然而就是這麽兩個小角色,差點把張大人給滅了。
因爲這二位仁兄雖然官小,卻有個特殊的身份:他們都是張居正的門生。
而且我查了一下,才驚奇地發現,原來吳兄弟和趙兄弟都是隆慶五年(1571)的進士,和之前開第一炮的劉台是同班同學。
這就隻能怪張大人自己了,左挑右挑,就挑了這麽幾個白眼狼,也算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。
這下好了,當年隻有一個二愣子(劉台),已經搞得狼狽不堪,這回竟然出了兩個,那就收拾不了了,因爲一個二愣子加另一個二愣子,并不等于二,而是二愣子的平方。
可還沒等張居正反應過來,又出事了。就在二愣子們出擊的第二天,刑部員外郎艾穆、主事沈思孝也上書彈劾張居正,希望他早早滾蛋回家,去盡孝道。
當張居正看到這兩封充滿殺氣的奏疏時,才終于意識到,真正的危機正向自己步步逼近。
經過長達三十餘年的戰鬥,他用盡各種手段,除掉了幾乎所有的敵人,坐上了最高的寶座,然而在此君臨天下之時,他才發現一個新的、更爲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。
那些原先乖乖聽話的大臣們似乎一夜間突然改變了立場,成爲了他的對手,不是一個,是一群。而他們攻擊的理由也多種多樣,經濟問題、作風問題、奪情問題;方式更是數不勝數,上書彈劾、私下議論,甚至還有人上街張貼反動标語,直接攻擊張居正。
對于眼前的這一切,張居正感到很吃驚,卻并不意外,因爲他很清楚,帶來這些敵人的,正是他自己,具體說來,是他五年前的那封奏疏。
五年前,當張居正将寫有考成法的奏疏送給皇帝時,他在交出自己改革理想的同時,還附帶了一個陰謀。
因爲在那封奏疏中,有着這樣幾句話:
“撫案官有延誤者,該部舉之;各部院有容隐者,科臣舉之;六科有容隐欺蔽者,臣等舉之。”
這句話的意思是:地方官辦事不利索的,中央各部來管;中央各部辦事不利索的,由六科監察機關來管;六科監察機關不利索,由我來管!
事情壞就壞在這句話上。
根據明代的體制,中央各部管理地方,正常;給事中以及禦史監察各部,也正常;内閣大學士管理言官,這就不正常了。
兩百年前,朱元璋在創立國家機構的時候,考慮丞相權力太大,撤銷了丞相,将權力交給六部,但這位仁兄連睡覺都要睜隻眼,後來一琢磨,覺得六部權力也大,爲怕人搞鬼,又在六部設立了六科,這就是後來的六科給事中。
六科的領導,叫做都給事中,俗稱科長,下屬人員也不多,除了兵部給事中有十二個人之外,其餘的五個部都在十人之内。而且這幫人品級也低,科長才七品,下面的人就不用說了。
但他們的權力卻大到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,比如說部長下令要幹什麽事,科長不同意,二話不說,把命令退回給部長,讓他修改,如果改得不滿意,就再退,直到滿意爲止。
别說部長,連皇帝的某些旨意,給事中也是可以指手畫腳一番的。所以雖然這幫人品級低,地位卻不低,每次部長去見他們,還要給他們行個禮,吃飯的時候别人坐下座,他們可以跑去和部長平起平坐,且指名道姓,十分嚣張。
給事中大抵如此,都察院的禦史就更不得了。這夥人一天到晚找碴,從謀反叛亂到占道經營、随地大小便,隻要是個事,就能管。
六部級别高,權力小;言官級别小,權力大,誰也壓不倒誰。在這種天才的創意下,大明王朝搞了二百多年,一向太平無事,而到了張居正,情況被改變了。
在張居正看來,六部也好,給事中也好,禦史也好,都該歸我管,我說什麽,你們就幹什麽,不要瞎吵。
因爲他很明白,互相限制、互相制約固然是一種民主的方式,但是民主是需要成本的。
一件事情交代下去,你講一句他講一句,争得天翻地覆,說得振振有詞,其實一點業務都不懂,結果十天半個月,什麽都沒辦,而對于這些人,張居正一貫是深惡痛絕。
所以他認爲其他人都應該靠邊站,找一個最聰明的人(他自己)指揮,大家跟着辦事就行,沒有必要浪費口水。于是在他統治期間,連平時監督他人的六科和禦史,都要考核工作成績。
然而遺憾的是,大臣們卻不這麽想。在他們看來,張居正是一個破壞規則的人,是一個前所未見的獨裁者。自朱元璋和朱棣死後,他們已經過了一百多年的民主生活,習慣了沒事罵罵皇帝,噴噴口水,然而現在的這個人比以往的任何皇帝都更爲可怕,如果長此以往,後果實在不堪設想。
所以無論他要幹什麽,怎麽幹,是好事還是壞事,爲了我們手中的權力,必須徹底解決他!
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就此浮出水面。
耐人尋味的是,在攻擊張居正的四人中,竟有兩人是他的學生,而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,這四個人竟沒有一個是言官!
該說話的言官都不說話,卻冒出來幾個翰林院的抄寫員和六部的小官,原因很簡單——躲避嫌疑,而且第一天學生開罵,第二天刑部的人就跟着來,說他們是心有靈犀,真是殺了我也不信。
所以還是那句老話,奪情問題也好,作風問題也罷,那都是假的,隻有權力問題,才是真的。
張居正不能理解這些人的思維,無論如何,我不過是想做點事情而已,爲什麽就跟我過不去呢?
但在短暫的郁悶之後,張居正恢複了平靜,他意識到,一股龐大的反對勢力正暗中湧動,如不及時鎮壓,多年的改革成果将毀于一旦。而要對付他們,擺事實、講道理都是毫無用處的,因爲這幫人本就不是什麽實幹家,他們的唯一專長就是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,滿口仁義道德,唾沫橫飛攻擊别人,以達到自己的目的。
對這幫既要當婊子,又要立牌坊的人,就一個字——打!
聽說此事後,皇帝随即下達命令,對敢于上書的四人執行廷杖,也就是打屁股。
張大人的本意,大抵也就是教訓一下這幫人,但後果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。
打屁股的命令下來後,原先不吭聲的也坐不住了,紛紛跳了出來,搞簽名請願、集體上書,反正法不責衆,不罵白不罵,不請白不請。
但在一群湊熱鬧的人中,倒也還有兩個比較認真的人,這兩個人分别叫做王錫爵和申時行。
這二位仁兄就是後來的朝廷首輔,這裏就不多說了,但在當時,王錫爵是翰林院掌院學士,申時行是人事部副部長,隻能算是小字輩。
輩分雖小,辦事卻是大手筆。人家都是簽個名罵兩句完事,他們卻激情澎湃,竟然親自跑到了張居正的府上,要當面求情。
張大人哪裏是說見就見的,碰巧得了重病,兩位大人等了很久也不見人,隻能從哪裏來回哪裏去。
申時行回去了,王錫爵卻多了個心眼,趁人不備,竟然溜了進去,見到了張居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