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國家陷入深重危機、财政入不敷出、流民四處鬧事、政治腐敗不堪的情況下,張居正以他深不可測的心計、陰險無比的手段,奪取了最高領導權,并發揮其不世出之奇才,創造性地進行了偉大的政治運動——和稀泥,在盡量不得罪人的情況下把事給辦了,爲明朝迎來了新的生機,無愧于最傑出的政治家的稱号,堪稱國家之棟梁、民族之驕傲。
好話說完了,下面說壞的。
張居正這人,說他是老實人,那就是見鬼,老實人坐不到他這個位置;說他是好人,也不太靠譜,畢竟他幹了很多好人都幹不出的事情,确切地說,他是個猛人。
關于這一點,王世貞同志是很有感慨的。
在嘉靖萬曆年間,第一才子的名頭牢牢地挂在這位仁兄的脖子上,連徐渭都比不上他,因爲他不但是著名的文學家,還是戲劇家、詩人、畫家、文藝評論家、史學評論家,極其有名,有名到他頭天晚上喝醉了,說誰誰不錯,是個牛人,第二天無論這人是不是真牛,立馬就能變成名人。《明史》說他“書過目,終身不忘”,有這種特異功能,實在不是吹出來的。
但問題在于這位名人雖然身負大才,寫了不少東西,這輩子也就幹了兩件事,第一是罵嚴嵩,第二就是罵張居正。罵嚴嵩已經講過了,那是個人恩怨,罵張居正就不同了。
在這件事情上,王世貞投入了很大精力,說張先生貪污受賄玩女人,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和生活作風問題。既然受賄,那就得有人行賄,爲了證明這一點,他連傳統正面形象、民族大英雄戚繼光也不放過,把他一把拉下了水,說戚繼光送了幾個女人給張居正,搞得後來許多主旋律作家十分難堪,對此統統無視。
他的罵法也很特别,不是幾天的事,一罵就是若幹月、若幹年,罵得實在太頻繁、太上瘾,罵得我耳朵都起了繭。其實在明代,朝廷官員撈點錢不算啥,工資太低,咱中國人又愛講個排場,不撈錢咋活得下去?至于女人問題,那就真是惡搞了,據我所知,王世貞的老婆也不少。
不過話說回來,王世貞被後世稱爲曆史學家,還比較客觀公正。雖說他有點憤青,但大緻情況還是靠譜的,之所以這麽恨張居正,是因爲張居正太猛,而他這一輩子最恨飛揚跋扈的人(比如嚴嵩)。然而他是個文人,張居正是個猛人,也隻能是有心殺賊,無力回天了。
因爲猛人可以整人,文人卻隻能罵人。
下面我們就來介紹一下猛人張居正的主要事迹,看完之後你就能發現,猛人這個稱呼可謂名不虛傳。
張猛人的第一大特征是打落水狗,在這一點上,他和他的老師徐階有一拼,一旦動手,打殘是不足的,打死是不夠的,要打到對手做鬼了都不敢來找你,這才叫高手。
徐階是這麽對付嚴嵩的,張居正是這麽對付高拱的。
自打被張居正趕回家,高拱就心如死灰,在河南老家埋頭做學問。但讓他想不到的是,幾百裏外的京城,一場足以讓他人頭落地的陰謀即将上演。
萬曆元年(1573)正月二十日晨,大霧。
十歲的萬曆皇帝起得很早,坐上了轎子,準備去早朝,在濃霧之中,他接近了那個遭遇的地點——乾清門。
就在穿過大門之時,侍衛們忽然發現了一個形迹可疑的人,當即上前圍住,并将此人送往侍衛部門處理。
這一切發生得相當突然,在這片灰蒙蒙的迷霧中,忽然開始,又忽然結束,加上那位被捕的兄弟沒有反抗,所以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,而皇帝還小,要他記住也難。
在這片神秘的霧中,事情似乎就這麽過去了,然而事實證明,這隻不過是一個緻命陰謀的開始。
三天之後,相關部門向内閣上交了一份審訊報告,一份莫名其妙的報告:
擅自闖入者王大臣,常州武進縣人,身帶刀劍一把,何時入宮不詳,如何入宮不詳,入宮目的不詳,其餘待查。
這裏說明一下,這位不速之客并不是大臣,他姓王,叫大臣(取了這麽個名,那也真是個惹事的主)。
張居正一看就火了,這人難道是鋼鐵戰士不成?你們問了三天,就問出這麽個結果?
然而轉瞬之間,他突然意識到,這是一個機會,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。一絲笑容在他的嘴角綻放。
很好,就這麽辦。
一天後,王大臣被送到了新的審訊機關,張居正不再擔心問不出口供,因爲在這個地方,據說隻有死人才不開口——東廠。
據某些史料記載,東廠的酷刑多達三十餘種,可以每天試一種,一個月不重樣。有如此創意,着實不易。
但張居正的最終目的并不是讓他開口說真話,他要的,隻是一句台詞而已。
然而王大臣同志似乎很不識相,東廠的朋友用刑具和他“熱烈交談”一陣後,他說出了自己的來曆,很不巧,恰恰是張居正最不想聽到的:
“我是逃兵。”王大臣說道,“是從戚繼光那裏跑出來的。”
來頭确實不小。
這下頭大了,這位兵大哥竟然還是戚繼光的手下,帶着刀進宮,還跑到皇帝身邊,必定有陰謀,必定要追究到底。既然有了線索,那就查吧,順藤摸瓜,查社會關系,查後台背景,先查當兵的,再查戚繼光,最後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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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關系,反正人歸東廠管,東廠歸馮保管,既然能讓他開口,就必定能讓他背台詞。
于是在一陣緊張工作之後,王大臣又說出了新的供詞:
“我是來行刺皇帝的,指使我的人是高閣老(高拱)的家人。”
不錯,這才是最理想的供詞,馮保笑了,張居正也笑了。
看着眼前低頭求饒的王大臣,兩人相信,高拱這次是完蛋了。
然而事實證明,這兩位老奸巨猾的仁兄還是看錯了,不但看錯了形勢,還看錯了眼前的這個逃兵。
當審訊結果傳出之後,反響空前激烈,以往爲雞毛蒜皮小事都能吵上一天的大臣們,竟然形成了空前一緻的看法——栽贓。
這都是明擺着的,把人搞倒之後,再把人搞臭,最後要人命,此套把戲大家很清楚,拿去糊弄鬼都沒戲。
于是在供詞公布後不久,許多人明裏暗裏找到張居正,希望他不要再鬧,及早收手。張大人畢竟是老狐狸,一直裝聾作啞,啥也不說,直到另一個人找上門來。
别人來可以裝傻,這個人就不行了,因爲他不但是老資格,還曾是張居正的偶像——楊博。
楊老先生雖然年紀大了,戰鬥力卻一點不減,關鍵時刻挺身而出,準備爲高拱說情。
但對于他的這一舉動,我着實有點好奇,因爲這位仁兄幾十年來都是屬于看客一族,徐階也好,嚴嵩也罷,任誰倒黴他都沒伸過手,而根據史料記載,他和高拱并無關系,這次竟然良心發現,準備插一杠子,莫不是腦筋突然開了竅?
于是懷着對他的崇敬,我找了許多資料,排了一下他的家譜,才終于找到了問題的答案。
楊博和高拱确實沒有關系,但他有個兒子,名叫楊俊卿,而很巧的是,楊俊卿找了個老婆,嶽父大人偏偏就是王崇古。
王崇古和高拱就不必說了,同學兼死黨,王總督的這份工作還是高拱介紹的,不說兩句話實在不夠意思。
沒有無緣無故的愛,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,原來如此。
楊大人開門見山,奔着張居正就去了:
“你何苦做這件事情?”
這句話就有點傷自尊了,張居正立刻反駁:
“事情鬧到這個地步,你認爲是我安排的嗎?”
“我不是這個意思,”楊博終究還是說了句實誠話,“但隻有你,才能解決這件事。”
張居正沉默了。他明白,楊博是對的,高拱的生死隻在自己的手中。
于是在送走了楊博之後,他決定用一個特殊的方法做出抉擇——求簽。
在良久跪拜之後,張居正在廟裏拿到了屬于他的那一支簽,當他看到上面内容的那一刻,便當即下定了決心。
據說在那支簽上,隻刻着八個字——所求不善,何必禱神!
但事情已經出了,收手也不可能了,于是他決定不參與其中,讓馮保自己去審,并特意指定錦衣衛都督朱希孝一同會審。
事實證明,這個安排充分證明了張居正卓越的政治天才,卻苦了他的朋友馮保,因爲很快,這位馮太監就将成爲中國司法史上的著名笑柄。
萬曆元年(1573)正月二十九日,對王大臣的審訊正式開始,一場笑話也即将揭幕。
案件的主審官,是東廠管事太監馮保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,這二位應該算是大明王朝的兩大邪惡特務頭子,可不巧的是,那位朱都督偏偏就是個好人。
這位朱兄來頭很大,他的祖上,就是跟随永樂大帝朱棣打天下,幾十個人就敢追幾千人的超級名将朱能。到他這輩,雖說打仗是不大行了,但這個人品行不錯,也還算個好人,覺得馮保幹得不地道,打算拉高拱一把。
所以在審問以前,他仔細看了訊問筆錄,驚奇地發現,王大臣的第一次口供與第二次口供有很多細節不對,明顯經過塗改,但更讓他驚奇的是,這樣兩份漏洞百出的筆錄,卷尾處得出的結論竟然是證據确鑿。
于是他當即找來了當場負責審問的兩個千戶,拿着筆錄笑着對他們說:這樣的筆錄,你們竟然也敢寫上證據确鑿?
那兩名千戶卻絲毫不慌,隻說了一句話,就讓朱大人笑不出來了:
“原文本是沒有的,那幾個字,是張閣老(張居正)加上去的。”
朱希孝當即大驚失色,因爲根據慣例,東廠的案卷筆錄非經皇帝許可,不得向外人洩露,如若自行篡改,就是必死之罪!
張居正雖然牛,但牛到這麽無法無天,也實在有點聳人聽聞。
所以在正式審問之前,朱希孝十分緊張,馮保和他一起主審,張居正是後台,如此看來,高拱這條命十有八九要下課了。
然而當審訊開始後,朱希孝才發現自己錯了,錯得十分搞笑。
明代的人審案,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,原告被告往堂上一站(當年要跪),有錢請律師的,律師也要到場(當年叫訟師),然後你來我往,展開辯論,基本上全國都一樣。
隻有兩個地方不一樣,一個是錦衣衛,另一個是東廠。因爲他們是特務機關,爲顯示實力,開審前,無論犯人是誰,全都有個特殊招待——打闆子。
這頓闆子,行話叫做殺威棍,曆史十分悠久,管你貴族乞丐,有罪沒罪,先打一頓再說,這叫規矩。
事情壞就壞在這個規矩上。
案台上朱大臣還沒想出對策,下面的王大臣卻不幹了。這人腦筋雖有點遲鈍,但一看見衙役卷袖子抄家夥,也還明白自己就要挨打了,說時遲那時快,他對着堂上突然大喊一聲:
“說好了給我官做,怎麽又要打我!”
這句話很有趣,朱希孝馬上反應過來,知道好戲就要開場,也不說話,轉頭就看馮保。
馮太監明顯是被喊懵了,但畢竟是多年的老油條,很快做出了回應,對着王大臣大吼道:
“是誰指使你來行刺的?!”
話講到這裏,識趣的應該開始說台詞了,偏偏這位王大臣非但不識趣,還突然變成了王大膽,用同樣的語調對着馮保喝道:
“不就是你指使我的嗎,你怎麽不知道?幹嗎還要問我?”
朱希孝十分辛苦,因爲他用了很大的力氣,才憋住自己,沒有笑出聲,而他現在唯一感興趣的,是馮保大人怎麽收這個場。
自打從政以來,馮保還沒有遇到過這麽尴尬的事情,事已至此,演戲也得演到底了,于是他再次大吼:
“你昨天說是高閣老指使你來的,爲什麽今天不說?!”
王大臣卻突然恢複了平靜,用一句更狠的話讓馮保又跳了起來:
“這都是你讓我說的,我哪裏認識什麽高閣老?”
丢臉了,徹底丢臉了,這句話一出來,連堂上的衙役都憋不住了,審案竟然審到這個份兒上,馮保尋死的心都有了。
關鍵時刻,還是朱大臣夠意思,眼看搞下去馮太監就得去跳河,他也大喝一聲:
“渾蛋,竟敢胡說八道,誣陷審官,給我拖下去!”
這位兄弟還真是個好人,回頭又笑着對馮保說了一句:
“馮公公,你不用理他,我相信你。”
我相信,當馮公公聽到這句話時,應該不會感到欣慰。
鬧到這個份兒上,高拱是整不垮了,自己倒有被搞掉的可能,爲免繼續出醜,馮保下令處死了王大臣,此事就此不了了之。
但這依然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事件,王大臣一直在東廠的控制之下,爲什麽會突然翻供呢?他到底又是什麽人呢?
我來告訴你謎底:
馮保并不知道,在他和朱希孝審訊之前,有一人已經搶先一步,派人潛入了監獄,和王大臣取得了聯系,這個人就是楊博。
高拱走後,智商水平唯一可與張居正相比的人,估計也就是這位仁兄了。取得張居正的中立後,楊博意識到,馮保已是唯一的障礙,然而此人和高拱有深仇大恨,絕不可能手下留情,既要保全高拱,又不能指望馮保,這實在是一個不可完成的任務。
然而楊博名不虛傳,他看透了馮保的心理,暗中派人指使王大臣翻供,讓馮太監在大庭廣衆之下,吃了個啞巴虧,最後隻能乖乖就範。以他的狡詐程度,被評爲天下三才之一,可謂實至名歸。
而根據某些史料反映,這位王大臣确實是戚繼光手下的士兵,因爲犯錯逃離了軍隊,東跑西逛,結果把命給丢了。
但疑問仍然存在,要知道皇宮不是公共廁所,想來就來想走就走,哪怕今天,您想進去,也得買門票。這位仁兄大字不識,也沒有通行證,估計也沒錢,這麽個家夥,他到底是怎麽進去的?
不好意思,關于這個問題,我也沒有答案,就當他是飛進去的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