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麽誰來判定你是否完成任務呢?——地方官。
這就是所謂的黃鼠狼看雞了,遇到良心好的,還能照實記載,遇到不地道的,就要撈點好處。你要沒錢,他就大筆一揮——沒幹!有意見?這事我說了算,說你沒幹就沒幹,你能咋地?
事實證明,在當時,除了一小撮品行較好的人外,大多數朝廷官員還是不地道的,是不值得信任的。有漏洞不鑽,有錢不撈,這個要求實在有點高。總之是一句話,玩你沒商量。
無數的老百姓就是這樣被玩殘的,朝廷沒有好處,全被地方包幹了。
此外,這一收稅制度還有很多麻煩,由于收上來的都是東西,且林林總總,花樣繁多,又不方便調用。
比如江浙收上來一大堆糧食,京城裏吃不了,本地人又不缺,聽說西北缺糧食,那就往那邊運吧?一算,糧價還不夠運輸費。那就别折騰了,放在糧倉裏喂老鼠吧。
更頭疼的是,各地雖然上交了很多東西,除了糧食,還有各種土特産、中藥藥材等等,卻沒有多少銀兩,這些玩意兒放在京城裏又占地方,還要倉管費,遇上打仗,你總不能讓當兵的吃棉花、提幾兩藥材當軍饷吧。
而某些吃飽飯的大臣無聊之中,想了個馊主意、說既然有這麽多東西,閑着也是閑着,不如拿去給京城的官員們發工資。比如你是戶部正六品主事,按規定你該拿多少工資,但到發錢那天告訴你,國家現金不夠,我們現在隻能發一部分錢和糧食給你,剩下的用棉花抵,不過你放心,我們到市場上估算過,如果等價交換,拿這些棉花絕不吃虧。
奶奶的,老子辛辛苦苦幹到頭,就拿着這幾袋棉花回家?老婆孩子吃什麽?
必須說明,這絕對不是搞笑。自朱元璋以來,明代官員都是這麽領工資的,有時是糧食,有時是藥材,個别缺了大德的皇帝還給紙币(胡亂印刷的不值錢)。早上領工資,下去就去集貿市場兼職小商販叫賣的,也絕不在少數。
國家吃了虧,百姓受了苦,全便宜中間那幫龜孫了。
所以張居正決定,改變這一局面,他吸取地方經驗,推出了一條鞭法。
一條鞭法的内容很多,但最主要的,是頒布統一規定,全國稅收由實物稅變爲貨币稅,明白點說就是以後不收東西了,統一改收錢。
這是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命令,卻有着絕不簡單的曆史意義。
因爲從此以後,不管是田賦、徭役還是人頭稅,都有了統一的标準,不是當官的說了算,交上來真金白銀,有就是有,沒有就是沒有,不再任由官員忽悠。
當然了,根據官員必貪定律,張居正也給大家留下了後路。因爲各種物品如糧食、水果、藥材、絲綢,都按照規定折算成銀兩上繳,而折算比率雖是由朝廷掌握,但地方上自然有特殊情況,适當照顧照顧,從中撈一筆,似乎也是很正常的。
于是皆大歡喜,朝廷拿到的,是白花花的銀子,老百姓也不用聽憑官員糊弄,貪也好,搶也好,說好了宰一刀就宰一刀,至少日子好過點。官員們好處少了,但也還過得不錯,就這麽着了。
所以事實證明,越複雜的政策,空子就越多,越難以執行,王安石就大體如此。一條鞭法雖然看似簡單,卻是最高智慧的結晶,正如那句老話所說:
把複雜的問題搞簡單,那是能耐。
張居正和他的一條鞭法就此名留青史,并長期使用,而那三座大山也一直沒動窩。雍正時期實行攤丁入畝,将人頭稅歸入田賦,才算化三爲二(實際上一點都沒減,換了個說法而已),徭役直到解放後才正式廢除,而曆史最爲悠久的田賦,也就是所謂的農業稅,前幾年也終于得以停征。
社會主義好,這是個實在話。
張居正幹的第二件事情,其實是由一封信引起的。
萬曆元年(1573),張居正上書皇帝,當然了,其實就是上書給他自己。在這封自己給自己的信中,他寫下了這樣一句話:
“月有考,歲有稽,使聲必中實,事可責成。”
一個曆史上鼎鼎大名的政策就此誕生,而它的名字,就是此句中的兩字——考成。
這就是張居正改革的第二大舉措——考成法。
如果你不知道考成法,那很正常,但如果你沒有被考成法整過,那就不正常了,因爲從某種意義上講,這個考成大緻就相當于今天的考勤。
張居正搞出了一整套制度,但他很清楚,制度是次要的,執行是主要的,指望自己手下這群懶漢突然良心發現,辛勤工作,那是天方夜譚。
所以經過反複思索,張大學士想出了這個絕妙的辦法,具體說來就是記賬。比如一個知府,每年開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,抄錄成冊,自己留一份,張居正那裏留一份,到了年底一對,如果發現哪件事情你沒做,那就恭喜你了,收拾東西準備去縣城吧。
如果你到了縣城依然如此,對你的處分也依然如此,直到捆被子滾蛋爲止。
該法令适用範圍近似于無窮大,從中央六部到邊遠山區,如不照辦,一概都照章處理。
按照以往規律,新官上任三把火,雄心勃勃一回,燒完之後該幹嗎就幹嗎,所以有些官員也不在意,以爲咬牙挺一挺就過去了。可他們把牙咬碎,也沒等到完事的那一天。
張居正這次是動真格的,真格到了有點惡心人的地步。比如萬曆三年(1575),有人反映,賦稅實在太難收,你說收十萬就十萬,遇到歉收你讓我去哪兒淘銀子?
事實證明,張學士還是很民主的,很快,他就頒布規定,從今以後地方賦稅,隻要收到一定數量,就算沒收全,也可以不處分。
但指标下來了,大家都高興不起來,因爲這個“一定數量”是九成。
這明擺着是把大家涮着玩,我能收到九成,還用叫苦嗎?然而張先生用行動告訴大家,收不收得到,那是你的事;處不處分你,那是我的事。
第一個當火鍋底料的,是山東的一群難兄難弟,運氣實在不好,死收活收就是沒收全。更可笑的是,其中有位仁兄,賦稅收到了八成八,還是被咔嚓一刀,全部集體降級。
于是從此以後,官員們一改往日作風,認真幹活,兢兢業業,隻求年底弄個考核合格,那就菩薩保佑了,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。
當然了,考成法能夠實施,那還要靠張居正,要知道這位兄弟當年也是一路混過來的,朝廷裏那些歪門邪道、貪污伎倆,他都清清楚楚。想當初他老人家撈錢的時候,下面這幫小年輕還在啃燒餅。如今最滑的老滑頭當權,誰敢跟他玩花樣。
以上就是考成法的主要内容。但并非全部内容,因爲事實上,張居正相當狡猾,在那封信中,他還偷偷夾雜了一句極爲重要的話,以實現他的個人目的。這句話很不起眼,卻是他死後被人清算的真正原因。
這事留到後面講,因爲光榮事迹還沒說完。
在張居正的嚴厲督促下,官員們勤勤懇懇,努力工作,國家财政收入不斷上升,自正德以來走下坡路的明朝,又開始爬坡了。
内政蒸蒸日上的同時,明軍的實力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——因爲幾位猛人的存在。
戚繼光自然是頭把交椅,雖說他隻是個總兵,職務比譚綸和王崇古要低,但大家心裏都清楚,這個人的後台太硬,哪怕是兵部尚書,每次到薊州視察,對戚總兵都是客客氣氣的。
而事實也确是如此,張居正對戚繼光實在是好得過了頭:下屬不聽話了,換!副手不聽話了,換!上司不聽話了,換!
這麽一搞,就把戚繼光搞成了個無人敢碰的角色,大家都對他尊敬有加。偏偏這位戚大哥還很會來事,每次京城有領導來參觀,他都要親自作陪,請吃請喝請娛樂,完事了還要送土特産,據說都是用車拉回去的。如此猛料的人物,誰惹?
在戚繼光之前,十七年間,薊州總兵換了十個人,平均任期1.7年。這個鬼地方,天天有蒙古人來轉悠,守這裏不是被打跑,就是被打死,運氣好的被抓回去追究責任,實在沒法待。
但戚繼光就不同了。他到這裏之後,隻打過幾個小仗,之後一直鎮守邊界十六年,竟然沒人敢來。
究其原因,還是他守得太好。剛到邊界不久,他就大力推廣修建烽火台,把城牆連成一片,形成了穩固的防禦體系。此外,他還大力發展火器,基本上是人手一杆槍。原先在浙江打日本人,好歹還用個鴛鴦陣,現在索性就不搭理人了,蒙古騎兵每次來,還沒等挨着城牆,就被一陣亂槍掃射,等你在城外跑累了,再派兵出去打落水狗。這麽個折騰法,蒙古人實在受不了,長此以往,大家就都不來了。
由于戚繼光這邊密不透風,蒙古部落就跑到遼東去混飯吃,希望有條生路。
可惜的是,鎮守遼東的,恰恰是李成梁。這位李總兵堪稱當時第一号橫人,他所管轄的地方,既不修城牆,也不搞火器,防務看似十分松懈,所以很多蒙古人慕名而來,想搶一把。可是事實告訴他們,李總兵雖然不砌牆頭,卻擅長扔磚頭。
他之所以不守,是因爲喜歡進攻,别人都怕騎兵,唯獨他不怕,因爲他是當時明朝最爲優秀的騎兵将領,手下有一支精銳的騎兵,人稱“遼東鐵騎”。這支部隊戰鬥力極強,在他鎮守期間,出戰三十餘次,戰無不勝,經常追着蒙古人到處跑,讓人聞風喪膽,是後來天下第一強軍“關甯鐵騎”的前身。
當然,這位兄台因爲打仗太多,殺人太狠,也有點渾,還惹了個大禍,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,到時再講。
薊州和遼東有這兩人守着,宣大那邊也不打了,大家正忙着做生意,沒有工夫打仗,于是困擾了明朝幾百年的邊界問題終于得以緩解。
國庫充裕,邊界安甯,大明王朝已經建立了兩百年,混到這時候竟然還有如此局面,不能不說是個奇迹,而這一切的締造者,正是張居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