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實我們本是同一類人,有着同樣的志向與抱負,我也不想坑你,但是很可惜,那個位置實在太擠。
大臣是我的棋子,皇帝是我的傀儡,天下在我的手中,世間已無人是我的對手。
好吧,那麽開始我的計劃吧,現在是時候了。
一般說來,當官能混到張居正這個份兒上,也就算夠本了。
高拱走了,内閣裏隻剩下他一個人,但凡有什麽事情,都由他批示處理意見,批完後,去找死黨馮保批紅、蓋章。他想怎麽辦,就怎麽辦。
而皇帝同志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。這位仁兄剛十歲,能看懂連環畫就算不錯了,加上皇帝他媽對他還挺暧昧,孤兒寡母全指望他,朝中大臣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,也就是說,從高拱走的那一刻起,大明王朝的皇帝就改姓張了。
綜觀中國曆史,一個老百姓家的孩子,做文官能做到連皇帝都靠邊站,可謂是登峰造極了,要換個人,作威作福,前呼後擁,舒舒坦坦地過一輩子,順便搞點政績,身前享大福,身後出小名,這就算齊了。
然而事實告訴我們,張居正不是小名人,是大名人,大得沒邊,但凡有講中國話的地方,隻要不是文盲村,基本都聽過這人。
之所以有如此成就,是因爲他幹過一件事情——改革。
什麽叫改革?通俗的解釋就是,一台機器運行不暢,你琢磨琢磨,拿着扳手螺絲刀上去鼓搗鼓搗,東敲一把,西碰一下,把這玩意兒整好了,這就叫改革。
看起來不錯,但要真幹,那就麻煩了,因爲曆史證明,但凡幹這個的,基本都沒什麽好下場,其結局不外乎兩種:一種是改了之後,被人給革了,代表人物是王安石同志,辛辛苦苦幾十年,什麽不怕天變,不怕人怨,最後還是狼狽下台,草草收場。
另一種則更爲嚴重,是改了之後,被人革命了,代表人物是王莽。這位仁兄勵精圖治,想幹點事情,可惜過于理想主義,結果從改革變成了革命,命都給革沒了。
由此可見,改革實在是一件大有風險的事情,歸根結底,還是因爲兩個字——利益。你要明白,舊機器雖然破,可大家都要靠它吃飯,你上去亂敲一氣,敲掉哪個部件,沒準就砸了誰的飯碗,性格好的,找你要飯吃,性格差的,抱着炸藥包就奔你家去了。總之是不鬧你個七葷八素誓不罷休。
如果把天下比作一台機器,那就大了去了,您随便動一下,沒準就是成千上萬人的飯碗,要鬧起來,剁了你全家那都是正常的。
所以正常人都不動這玩意兒,動這玩意兒的人都不怎麽正常。
然而張居正動了,明知有壓力,明知有危險,還是動了。
因爲他曾見過腐敗的王爺、餓死的饑民、無恥的官員;因爲他知道,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,也不能靠神仙皇帝;因爲他相信,窮人也是人,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。
因爲在三十餘年的鈎心鬥角、官場沉浮之後,他還保持着一樣東西——理想。
在我小時候,一說起張居正,我就會立刻聯想到拉闆車的。拜多年的教育所賜,這位仁兄在我的印象裏,是天字第一号苦人,清正廉明,努力幹活,還特不讨好,整天被奸人整,搞了一個改革,還沒成功,說得你都恨不得上去扶他一把。
一直十幾年後,我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。這位張兄弟既不清正,也不廉明,拉幫結派打擊異己,那都是家常便飯。要說奸人,那就是個笑話,所有的奸人都被他趕跑了,你說誰最奸。
更滑稽的是,不管我左看右看,也沒覺得他那個改革失敗了,要幹的活都幹了,要辦的事都辦了,怎麽能算失敗?
所以我下面要講的,是一個既不悲慘、也不陰郁的故事,一個成功的故事。
在張居正之前,最著名的改革應該就是王安石變法,當然,大家都知道,他失敗了。
爲什麽會失敗呢?
對于這個可以寫二十萬字論文的題目,我就不湊熱鬧了,簡單說來一句話:
王安石之所以失敗,是因爲他自以爲聰明,而張居正之所以成功,是因爲他自以爲愚蠢。
在這個世界上,所有存在的東西,必有其合理性,否則它就絕不會誕生。而王安石不太懂得這個道理,他痛恨舊制度,痛恨北宋那一大幫子吃閑飯的人。但他不知道的是,舊有的制度或許頑固,或許不合理,卻也是無數前人偉大智慧的結晶。制定制度和執行制度的人,都是無與倫比的聰明人,比所有自以爲聰明的人要聰明得多,僵化也好,繁瑣也罷,但是,有效。
所以這位老兄雄心勃勃,什麽青苗法搞得不亦樂乎、熱火朝天,搞到最後卻不能用,所以,白搭。
而張居正就不同了,他很實在。
要知道,王安石生在了好時候,當時的領導宋神宗是個極不安分的人,每天做夢都想打過黃河去,解放全中國,恨不得一夜之間大宋國富民強,所以王安石一說變法,就要人有人,要錢有錢。
相比而言,嘉靖就懶得出奇了,反正全國統一,他也沒有征服地球的欲望,最大的興趣就是讓下面的人鬥來鬥去。張居正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,從小翰林到大學士,他吃過苦頭,見過世面,幾十年夾縫中求生存,壯志淩雲,那是絕對談不上了。
所以在改革的一開始,他就抱定了一個原則——讓自己活,也讓别人活。具體說來,就是我不砸大家的飯碗,大家也不要造我的反,我去改革,大家少貪點,各吃各的飯,互不幹擾。
改而不革,是爲改革。
似乎上天也想成全張居正。他剛接任首輔,大權在握不久,就獲知了另一個好消息——高儀死了。
高儀同志不愧是天下第一老實人,自從高拱被趕走後,便開始寝食不安,唯恐張居正手狠心黑,連他一鍋端了,日複一日,心理壓力越來越大,一個月後就吐血而死,去閻王那裏接着做老實人了。
對高儀的死,張居正絲毫不感到悲痛,因爲從根子上說,他和高拱是同一類人,卻比高拱還要獨裁,看見有人在眼前晃悠就覺得不爽,管你老實不老實,死了拉倒。
其實這也怪不得張居正,因爲在中國曆史上,共同創業的人大都逃不過“四同”的結局:同舟共濟——同床異夢——同室操戈——同歸于盡。
于是自嘉靖登基時起,經過五十餘年的漫長鬥争,張居正終于一統天下,上有皇帝他媽支持,下有無數大臣捧場,外有親信戚繼光守邊界,内有死黨馮保管公章,皇帝可以完全無視,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,比真皇帝還皇帝,一呼百應,真正實現了團結。
把所有不服你的人都打服,敢出聲就滅了他,所有人都認你當大哥,這就叫實現團結。
團結之後的張居正終于可以實現他的理想了,這就是後來被無數史書大書特書的“張居正改革”。
說起改革,總有一大堆的時間、地點、人物以及背景、意義等等。當年本人深受其害,本着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的精神,就不啰嗦了,簡單說來,張居正幹了兩件事情。
第一件事,叫做一條鞭法。這個名字很不起眼,但這件事情卻極其重大,用今天的話說,那是具有跨時代的意義。
因爲這個跨時代的一條鞭法,改變了自唐朝以來延續了八百餘年的稅制,是中國賦稅史上的一個具有裏程碑意義的轉變。
上面這段話是我在曆史論文中用的,看了頭暈也别見怪,畢竟這話不說也不行,把偉大意義闡述完了,下面說實在的,保證大家都能看懂:
自古以來,國家收稅,老百姓交稅,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,畢竟朱重八等人不是慈善家,出生入死打江山,多少得有個盼頭。
怎麽收稅,各朝各代都不同,但基本上稅的種類還是比較固定的,主要分爲三塊:
一是田稅,皇帝拼死拼活搶地盤,你種了皇帝的地,自然要交錢。
二是人頭稅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天下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(都是他的資源),有幾個人交幾份錢,這是義務。
三是徭役,說穿了就是苦力稅,所謂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,遇到修工程、搞接待的時候,國家不但要你出錢,有時還要你出力。兩手一起抓,一個都不能少。
有人可能會說,要是我那裏都是山,沒田怎麽辦呢?或者說我有田,但不種糧食,又怎麽辦呢?這個你不用擔心,國家早就替你想好了,權利可以不享受,義務絕對跑不掉。
簡單說來是有什麽交什麽,山裏産蘑菇,你就交蘑菇,山裏産木材,你就交木材,田裏要種蘋果,你就交蘋果,要種棉花,你就交棉花,收起來放倉庫,反正一時半會兒也壞不了。
個把“刁民”可能會問:那我要是捕魚的漁民呢,你又沒冰箱,魚總不能放着發臭吧?
嘿嘿,放心,朝廷有辦法,做成鹹魚不是照樣交嗎?跑不了你小子。
中國的老百姓上千年就背着這麽三座大山,苦巴巴地熬日子。
實事求是地講,在中國曆史上,大一統王朝的統治者,除了某一些喪心病狂,或是急等用錢的人外,對百姓負擔還是很重視的,田賦的比例基本都是二十比一(5%),或是十比一(10%),能收到五比一(20%),就算是重稅了。
從這個數字看,老百姓的生活在理論上,還是能夠過下去的。
不過很可惜,僅僅是理論上。
說起來是那麽回事,一操作起來就全亂套。
因爲在實際執行中,各級官吏很快發現,能鑽空子撈錢的漏洞實在是太多了:比如你交蘋果,他可以挑三揀四,拿起一個,說這個個頭小,算半個,那個有蟲眼,不能算。你交棉花,他可以說棉花的成色不好,抵一半,你也隻能回家再拉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