隆慶六年(1572)六月十日,第一波攻擊開始。
這一天,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剛剛上班,便收到了一封呈交皇帝的奏疏,作者是高拱。他立即打開閱覽,卻被驚得目瞪口呆。
奏疏的大緻内容是說:太監不過是下人,卻一直參與政治,我高拱實在看不過去,特向皇帝陛下建議,收回司禮監的權力,并對敢于亂湊熱鬧的有關人等進行嚴懲。
馮保懵了,卻并非因爲恐懼,而是他怎麽也想不通,高拱爲何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!
對這封奏疏中的建議,馮保早有心理準備。高拱兄每日磨刀霍霍,動手是遲早的事情,但用這種方式直接上奏,卻着實讓人匪夷所思。
因爲雖說大臣的奏疏是直接呈送皇帝的,但那已是朱元璋時代的事情了,随着皇帝越來越懶,許多文書都是由太監轉呈,皇帝往往看也不看,就丢給内閣,讓内閣票拟處理意見,然後再轉給司禮監批紅蓋章,事情就算結了。
這就奇怪了,你高拱明明知道皇帝小,不管事,文件都是我蓋章,怎麽還會上這樣的東西?難道你指望我精神失常,打自己耳光不成?
馮保把腦袋想破,也沒明白怎麽回事,但這個事總得解決,于是他扣住了奏疏,沒有轉交内閣,而是自己代替皇帝,在上面批了六個字,然後批紅蓋章,還給了高拱。
這六個字是:“知道了,遵祖制。”
這又是一句傳說中的廢話,什麽祖制?怎麽遵守?
然而高拱并不生氣,他明知這六個字出自馮保的筆下,卻隻是冷笑了一聲,對同在内閣的張居正與高儀說了這樣一句話:十歲太子,如何治天下?
高儀搖了搖頭,張居正笑了。
馮保,你盡管鬧吧,很快你就會知道我的厲害。
高拱沒有就此罷手,而是再次送上奏疏,并特地說明,皇帝公務繁忙,就不勞煩您親自批閱了,把我的奏疏送到内閣就行,内閣有人管。
誰管?不就是高拱嘛。
高先生的意思很簡單,翻譯過來就是:馮保同志,我知道上次你當了一回皇帝,簽了我的奏疏,這次就不勞煩你了,把我的奏疏交給内閣,當然,也就是交給我,我自己來簽。
一見這家夥又開始鬧,馮保就頭大,要私留文件可能要出麻煩,反正這封奏疏隻是要個名分,那就給了你吧!
一念之差,他把奏疏交給了内閣。
這是一個差點讓他送命的決定。
高拱就是高拱,比馮保有文化得多,輪到他當皇上,大筆一揮刷刷刷,在自己的奏疏上批了十九個字,其大體意思是:
“我看了你的奏疏,對時政非常有用,顯示了你的忠誠,就按你說的辦吧!”
高拱表揚高拱,也算有性格。
文件又送回了馮保那裏。看了高拱的批複,他哭笑不得:自己跟自己玩有意思嗎?但無奈之下,他還是蓋了章。
不就要個名分嗎,你還能翻天不成?給你就是了。
我要的就是一個名分,高拱得意地笑了,馮保,你還太嫩。
這一天是隆慶六年(1572)六月十二日,計劃圓滿完成,第二波攻擊即将開始。
隆慶六年六月十三日,馮保最黑暗的日子來到了。
工部都給事中程文上書,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罪大惡極,應予懲辦,主要罪惡摘錄如下:
身爲太監,竟然曾向先帝(隆慶皇帝)進送邪燥之藥(春藥),導緻先帝因此而死。此外他還假傳聖旨,以實現自己掌權的野心。總之一句話,奸惡之徒,罪不可赦!
照程文兄的說法,不但馮保的官位是改聖旨得來的,連皇帝的死都要由他負責,這是把人往死裏整。
同日,禮部都給事中陸樹德、吏部都給事中雒遒上書,彈劾馮保竊權矯诏,應予逮捕審問。
這還是明的,要知道,程文、陸樹德、雒遒都是都給事中,也就是所謂科長,手下都有一大批給事中科員,科長出馬,科員自然也不會閑着,四處串聯,拉關系鬧事,京城裏人聲鼎沸,殺氣沖天,不把馮保千刀萬剮不算完事。
馮保崩潰了。他這才知道高拱的厲害,但他已然束手無策,而且高拱手上還有那封批準免除司禮監權力的奏疏,找皇帝說理也沒戲,馮太監徹底絕望了。
事情十分順利,現在隻剩下最後的一步,天下将盡在我手!
隆慶六年六月十四日,最後的準備。
高拱去拜訪了兩個人——張居正、高儀。雖說他一直以來都把這兩個人當擺設,但畢竟是内閣同僚,要想徹底解決馮保,必須争取他們的支持。
但高儀的态度讓高拱很失望,無論高拱說什麽,這位老同學兼老實人都隻是點頭,也不講話。于是寒暄幾句之後,高拱便離開了。
張居正就截然不同了,他十分熱情地招呼高拱,并尊爲上賓。高拱感受到了同志般的溫暖,随即将自己解決馮保的全盤計劃告知了張居正,當然,最後他還是問了一句:
“高儀那邊已經沒有問題,你怎麽樣?”
張居正毫不遲疑地回答:
“自當聽從差遣!”
爲表示決心,他還加上了一句:
“除掉馮保,易如反掌!”
高拱滿意地走了,他還要忙着去聯絡其他人。
張居正也很忙,他要忙着去找馮保。
至此,馮保終于知道了高拱的全部計劃,然而在極度恐慌與憤怒之後,他才發現自己毫無辦法,滿朝都是高拱的人,罵人的言官都是對頭,唯一的盟友張居正,也不過是個次輔,無濟于事。
馮保急了,張居正卻絲毫不亂,他鎮定地告訴馮保:有一個人可以除掉高拱。
“誰?”
“皇帝。”
馮保恍然大悟,這段時間忙裏忙外,聖旨都是自己寫的,竟然把這位大哥給忘了。雖說他才十歲,但畢竟是皇帝,隻要他下令解決高拱,那就沒問題了。
但是皇帝和高拱又沒矛盾,他憑什麽支持我們呢?
面對着馮保的疑問,張居正陷入了沉思,很快,他就想起了一件事:
“除掉高拱,隻需要一句話而已。”
張居正的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:
“不過,這句話還需要改一改。”
隆慶六年(1572)六月十五日。
馮保一早就找到了皇帝,向他報告一個極爲重要的情況:經過自己的缜密偵查,發現了高拱圖謀不軌的陰謀。
既然是陰謀,既然是圖謀不軌,那自然要聽聽的,于是十歲的萬曆皇帝好奇地擡起頭準備聽故事,旁邊站着緊張到極點的李貴妃。
當然了,馮保是有犯罪證據的,且證據确鑿,具體說來是一句話:
“十歲孩童,如何做天子!”
從“十歲太子,如何治天下”到“十歲孩童,如何做天子”,隻改了幾個字,就從牢騷變成了謀反,中國文化之博大精深,實在讓人歎爲觀止。
雖然張居正搞文字獄,耍兩面派,狡詐陰險到了極點,但他還是說錯了一點——真正能夠解決高拱的,不是皇帝,而是皇帝他媽。
皇帝他媽,就是李貴妃,通俗叫法是李寡婦。
用這個稱呼,絕無不敬之意,隻是她确實是個寡婦,而且是非多。
我在外地講學的時候,曾幾次談到張居正,講完後下面遞條子上來提問,總有這樣一個問題:據說李太後(即李貴妃)和張居正有一腿,不知是否屬實?
遇到這種情況,我總是十分認真地回答那位認真的求知者:不知道。
我确實不知道,因爲即使他們倆之間有什麽冬瓜豆腐,史書也不會寫。至于野史,張大人和李寡婦連孩子都有了,這種事情,亂講小心被雷劈死。
但這些傳言充分說明,李貴妃是一個不一般的女人。她并不是什麽名門閨秀,隻是一個宮女出身,但據說人長得很漂亮,是宮裏面的頭号美女,而且工于心計,城府很深,是一塊搞政治的材料。
所以在當時,真正拿主意的并不是穿衣服都不利索的萬曆,而是這位李寡婦。
于是李寡婦憤怒了,皇帝剛剛去世,你高拱竟然來這麽一下,欺負我們孤兒寡母!
爲了把戲做全、做大,據說張居正也出場演了一回,還和馮保唱了雙簧,說高拱準備廢了萬曆,另立藩王,講得有鼻子有眼。
這下子連十歲的萬曆都憋不住了,張大人和馮太監的謊言深深地傷害了他幼小的心靈,直到後來高拱死了,他連個葬禮儀式都不批,可見受毒害之深厚。
李貴妃就更不用說了,高拱那個幹瘦老頭,一看就不是好人,張居正自然不同了,不但有才能,而且長得帥,不信他還信誰?
就這麽定了。
隆慶六年(1572)六月十六日,成敗就在今日。
高拱十分興奮,因爲一大早,宮裏就傳來了消息,命令六部内閣等機關領導進宮開會。在他看來,這必定是彈劾起了作用,皇帝要表态了。
想到多日的籌劃即将實現,高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,一反常态,派人去找張居正與高儀一起走,他要所有的人都親眼目睹他的勝利。
然而讓他想不到的是,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高儀竟然病了,而且病得很重,什麽病不知道,反正是不能走路。
可見老實人雖然老實,卻未必不聰明。
張居正就更搞笑了,他的回答很幹脆:
“我前幾天中暑,就不去了。”
這個謊話明顯沒編好,不說中風癱瘓,至少也說你瘸了才好辦,中暑又死不了人,大不了擡你去嘛。
于是高拱再三催促,還說了一句之後看來很可笑的話,以鼓勵張居正:
“今天進宮理論,如果觸怒皇上,我就辭職不幹了,你來當首輔!”
張居正連忙擺手,大聲說道:
“哪裏,哪裏,不要開這樣的玩笑!”
首輔嘛,我是要當的,不過,無須你讓。
禁不住高拱的一片熱情,張居正還是上路了,不過他說自己不太舒服,要慢點走,高大人你先去,我随後就到。
這麽看來,張居正還算個厚道人——至少不願看人倒黴。
高拱興沖沖地朝早朝地點無極殿走去,卻意外地發現,一個手持聖旨的人已經站在了道路中間,于是他跪了下去,準備接受喜報:
“先帝殡天(即挂)之日,曾召集内閣輔臣,說太子年幼,要你們輔政,但大學士高拱卻專權跋扈,藐視皇帝,不知你到底想幹什麽?”
罵完了,下面說處理結果:
“高拱回籍閑住,不許停留!”
從聽到專權跋扈四個字開始,高拱就陷入了半昏迷狀态:明明是自己找人黑了馮保,怎麽會被人反攻倒算?這位幾十年的老江湖徹底崩潰了,從精神,到肉體。
據史料記載,這位兄台當時的表現是面如死灰,汗如雨下,趴在地上半天不動窩。
但這裏畢竟是宮裏的禦道,你總這麽占着也不是個事。高先生還沒有悲痛完,就感覺一雙有力的手把自己扶了起來,所謂雪中送炭。
高拱用感激的眼神向身後投去了深情的一瞥,卻看見了張居正。
張居正沒有食言,他還是來了,時間剛剛好,聖旨念完,人還沒走。看起來,他剛知道這個消息,臉上布滿了痛苦的表情。
剛看到張居正時,高拱險些産生了錯覺,明明是自己被罷了官,這位仁兄怎麽比我還難受,活像死了親爹?
但張居正沒有讓他想太久,當即叫來了兩個随從,把高學士扶了出去。
高拱的命運就此終結。他聰明絕頂,曆經三朝,審時度勢,在狂風暴雨中屹然不倒,熬過了嚴嵩,趕走了趙貞吉、殷士儋以及一切敢于擋路的人,甚至連徐階也被他一舉拿下,最後卻敗在了這個人的手下,這個他曾經無比信任的同志與戰友。
離開皇宮的高拱卻沒有心思去想這些,他必須馬上就走。因爲聖旨的命令是“不許停留”,說滾就滾,沒有二話。
這是一個十分嚴厲的處理,一般官員被罷職,都能領到一張通行證,憑着證件,可以免費領取馬匹,在路上還可以住官方招待所(驿站),畢竟爲朝廷幹這麽多年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給個人性化待遇不過分。
然而高拱卻分毫沒有,隻等到了一群手持刀劍的大兵,催促他趕緊滾蛋。于是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大哥隻好找了幾頭騾子,将就着出了城,後面的人還不依不饒,一直把他趕出二十裏外才回京,真是夠狠。
離開了京城,剛剛喘口氣,卻又遇上一個等候他們多時的人。與當兵的不同,這個人手上拿着一樣高拱急需的東西——驿站使用通行證。
然而高拱卻沒有接受,因爲這位兄弟自報了家門:張大學士派我來的。
張居正實在很體貼,他一手導演了那道聖旨的誕生,自然也知道高拱的待遇,所以他派人等在這裏,就當是送給高拱的退休禮物,朝廷第一号善人非他莫屬。
何謂善人?
做好事要不留名,做壞事要擦屁股,這就叫善人。
第一個獨裁者
高拱憤怒了,他不是白癡,略加思考,就明白自己上當了,這個所謂的戰友同志,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敗類,然而爲時已晚。
趕我走的是你,送我通行證的也是你,既上香又拆廟,你裝什麽孫子?
所以他用自己剩下的唯一方式表示了抗議——不收。
氣鼓鼓的高拱扭頭就走。在此後的歲月中,他埋頭于學術研究,偶爾也罵一罵張居正,爲表示對此人的蔑視,他給了這位昔日同事一個響亮的稱呼——荊人(張居正是湖廣荊州人)。
人走了,事情也該完了,這是高拱的想法。
然而事實證明,他實在是高估了張居正的道德水平,玩死人不償命的把戲還在後頭。
此時,最爲得意的莫過于張居正了。他巧妙地利用了馮保與高拱的矛盾,隻出了幾個點子,就整倒了這位老到的政治家,爲這個延續了三十餘年的死亡遊戲畫上了句号。
自嘉靖二十七年(1548)起,在嘉靖的英明怠工下,大明王朝最爲優秀的六位天才開始了角逐,除了一邊看熱鬧的楊博外,大家都赤膊上陣,近身肉搏。徐階等死了陸炳,除掉了嚴世蕃,把持了朝政,卻被高拱一竿子打翻,家破人亡,之後高拱高調上台,風光無限。
然而勝利最終卻屬于一直低調的張居正,他等到了最後,也熬到了最後,在暗處用一記黑槍結果了高拱,成爲了遊戲的終結者。
嚴嵩輸給了徐階,不是正義戰勝邪惡,而是他不如徐階狡猾。徐階輸給了高拱,不是高拱更正直,而是因爲他更精明。現在,我除掉了高拱。所以事實證明,我才是這個帝國最狡詐、最傑出的天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