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最早是從一些雜談筆記中看到這一記載的,當時隻是一笑了之,從古至今,像邵大俠這樣的政治騙子一向不缺,拿着幾份文件,村長就敢認部長的,也不在少數。
一個無權無勢的無名小卒,怎麽可能把高拱扶上首輔的寶座?打死我也不信。
然而打不死,所以我信了。
因爲在後來的查閱中,我發現,有許多可信度很高的史料也記載了這件事,而種種蛛絲馬迹同時證明:這位邵大俠雖然是個騙子,卻是騙子中的極品。
邵大俠,真名不詳(一說名邵方),具體情況不詳,但可以肯定的是,他是一個混混。
這位仁兄自小就不讀書,喜歡混社會。一般說來,年輕人混到二十多歲,就該去找工作娶老婆了,但他卻是個例外。對他而言,混混已經成爲了一種事業,從南混到北,從東混到西,最後混到了京城。
正是在京城,他圓滿完成了轉型,成功地由一個小混混變成了巨混混。因爲在這裏,他認識了一個人,這個人雖不起眼,品級不高,也不是内閣成員、六部部長,卻有着不亞于内閣首輔的權勢。
他的名字叫做陳洪,時任禦用監掌事太監。
前面曾經說過,在太監的部門中,司禮監權力最大,因爲他們負責批紅,任何命令沒有他們打鈎都不能算數。而這位陳洪兄雖也幹過司禮監,此時卻隻是個管日用品的禦用監。
但事實上,這位陳兄是當年最牛的太監之一,究其原因,那還要感謝嘉靖同志。
因爲嘉靖不信任太監,加上當時的内閣過于強悍,都是夏言、嚴嵩、徐階之流老奸巨猾的人物,所以司禮監的諸位仁兄早就被廢了武功,又練不成葵花寶典,每天除了在公文上打鈎外,屁都不敢放一個。
于是禦用監脫穎而出了,你再威風再嚣張,吃喝拉撒總得有人管吧,日常用品總得有人送吧,這就是關系,這就是機會。所以不起眼的陳洪,卻有着極爲驚人的能量。
但太監是不能自己随意出宮的,有錢沒處花,有勁沒處使,于是邵大俠就成爲了陳太監的聯絡員,而高拱,就是陳洪的第一個同盟者。
絕頂聰明的徐階趕走了高拱,安插了張居正,在他看來,高拱已經永無天日,事情已經萬無一失,卻沒有想到,還是留下了這唯一的破綻。
隆慶三年(1569)十二月,經過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内幕交易與協商,高拱又回來了,此時距他離去僅僅過了一年。
得意了,翻身了,憑借着一個太監的幫助,高拱以十倍于胡漢三的精神狀态回到了京城,在他看來,天下已盡在掌握。
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,三年後,他将沿原路返回老家,而趕他回家的,是另一個太監。
所謂人走茶涼,有時候也不一定。聽說高拱回來了,隆慶十分高興,親自接見他,并刻意叮囑好好工作,天天向上。
說是這樣說,但畢竟人走了一年,原先在内閣排老四,現在也隻能去甩尾巴了。朝廷的規矩,就算天王老子,也不能插隊!
但皇帝大人實在很夠意思,爲保證高老師不至于被排在前面的幾位熬死,他玩了一個小小的花招,正是這個花招成就了高拱。
在下令高拱爲大學士進入内閣的同時,隆慶兄還悄悄地送給他的老師一個職務——吏部尚書。
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任命。根據曆朝的慣例,爲保證皇帝大權在握,内閣大學士不能兼管吏部。因爲吏部是人事部,是中央六部中權力最大的部門,如果把人事權和政務處理權都交到一個人的手中,不出鬼才怪。
但咱們誰跟誰啊,戰火中結交,鬥争中成長,是鐵得不能再鐵的兄弟,不信你高老師還能信誰?
于是大權在手的高拱準備行動了,爲了得到那最高權力的寶座,爲了實現自己報國救民的抱負,必須先鏟除幾個敵人。
高拱黑名單上的第一個目标,不是一個,而是一群。
那群叽叽喳喳的言官們終于要吃苦頭了,高學士不是隆慶皇帝,說整你就整你,絕不打折扣。于是短短幾個月中,二十多名言官不是撤職,就是調任,反正當年隻要朝高先生吐過口水的,基本都被罰了款。
這些小魚小蝦都在其次,高先生最惦記的,還是歐陽一敬。
爲了對付這位傳說中的罵神,高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,但正當他要下手的時候,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傳來——歐陽兄主動辭職了。
罵神不愧爲罵神,罵人厲害,閃人也快,見勢不妙立刻就溜号了。但不知是不是罵人太多,過于缺德,或是高老師玩了什麽把戲,這位兄弟在回家的路上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。對他而言,沒有死在罵人的工作崗位上,實在是一種遺憾。
現在隻剩下胡應嘉了,歐陽一敬好歹還是個幫兇,胡先生可是真正的罪魁禍首,那是怎麽也跑不掉的。但讓高拱想不到的是,他竟然還是沒能整治這位仁兄。
因爲胡應嘉的避禍方法更有創意,他直接就死掉了。
在得到高拱上台的消息後,胡應嘉由于心理壓力過大,幾天後就不幸死亡了,對一個死了的人,還能怎麽整治呢?也就這樣吧。
言官們完蛋了,高拱快刀斬亂麻,準備對付下一個對手,和那些隻會罵人的家夥比起來,這個敵人才是真正的威脅。
高拱王者歸來之時,在欣喜之餘,他也驚奇地發現,自己隻能排在第五了,而多出來的那個第四内閣學士,就是趙貞吉。
說起這位趙兄,也算是老面孔,之前他曾多次出場,罵過嚴嵩,支持過王學,時任禮部尚書,現在入閣,可謂功德圓滿了。
但自打這位聲名顯赫的尚書大人來後,内閣的其他四位同志就沒過上一天舒坦日子,因爲趙兄弟一反常态,熱衷于惹麻煩,一天到晚都要沒事找事,從李春芳到陳以勤,都挨過他的罵,最慘的是張居正,每天都被橫眉冷對,心理壓力極大。
爲什麽呢?說到底,還是一個心态問題。
要知道,李春芳和張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(1547)的進士,陳以勤是嘉靖二十三年(1544)的,而趙學士,是嘉靖二十年(1541)。
論資曆,他是内閣裏最老的。他當官的時候,其他的内閣同事們還在家啃書本。現在他雖然也入了閣,卻排在最後,連張居正都不如,咱中國就講究個論資排輩,你要他倚老而不賣老,那實在是要求太高。
但好在李春芳和陳以勤都是老實人,張居正翅膀沒硬,也不怎麽吭聲,所以内閣裏每天都能聽見趙學士大發感慨,歎息“老子當年”之類的話,也沒人敢管。
現在高拱回來了,排在了最後,趙學士終于找到了心理安慰,開始找高拱的麻煩。
可實在不巧,高學士也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,論資曆旗鼓相當,而他也不把趙貞吉放在眼裏:混那麽多年才入閣,隻能說你無能!
更爲重要的是,他的目标是首輔,就算趙貞吉不找他,他也要去解決趙貞吉,不把你解決掉,我怎麽當老四?
很快,他就糾集手下的言官彈劾趙貞吉,加上他還是吏部尚書,各級官員一起上,不搞掉你誓不罷休!
可趙學士也不是省油的燈。事實上,在當時的内閣裏,唯一能與高拱對抗的人就是他,因爲十分湊巧,在内閣裏他恰好分管打手機關——都察院。
從某種程度上講,當時的都察院可算是瘋人院,裏面許多人都是窮極無聊,一放出來就咬,咬住了就不放,一時之間又是口水滿天飛。
然而趙貞吉沒有高興多久,就驚奇地發現,那些言官突然安靜了下來,也不再賣力罵人了,不管他好說歹說,就是不動。
對于此中奧妙,我們還是請高拱同志來解釋一下:
“别忘了,老子是吏部尚書,還管京察!”
要明白,言官罵人那是要計算成本的,賠本的買賣沒人做,海瑞那種賠錢賺吆喝的也着實少見。
趙貞吉絕望了,高拱已經勝券在握。但就在此時,一件出乎雙方意料的事情發生了,高學士排到了第四,而趙學士也排到了第三。
因爲陳以勤辭職了。
陳以勤實在受不了了,他本就是個老實人,準備幹幾年就回家養老,偏偏這二位不讓他休息,整天鬧來鬧去,高拱是他當年的同事,而趙貞吉是他的老鄉,幫誰也不好,于是他心一橫——不幹了,回家!
但辭職的歸辭職,該鬥的還得鬥,很快趙學士就敗下陣來,收拾包袱回家了。而高拱則再接再厲,直接超越了張居正,排到了李春芳的後面,成爲了次輔。
全國人民都知道,李春芳是熱愛和平的,于是大權就落在了高拱的手中。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爲他應該收手了,然而直到此時,他才終于亮出了自己名單上的最後一個敵人——徐階。
鬥争形勢是複雜的,鬥争路線是曲折的,而敵人是狡猾狡猾的,所以要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,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,找好突破口,才能一舉搞定。
而現在,這個突破口已經出現了,他的名字叫海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