彈劾結果:以上官員中,除英國公張溶外,全部罷官。
總而言之,在歐陽一敬不到十年的彈劾生涯中,倒在他腳下的三品以上部級文武官員合計超過二十人,并附侯爵一人、伯爵兩人。
當我看到這份成績單時,總會不禁感歎,原來罵人也是有天賦的。
罵神出馬,自然不同凡響。歐陽一敬實在是剽悍得緊,不但彈劾高拱,還捎帶了楊博,并大大誇贊了高拱的奸惡水平,說他比曆史上的著名奸臣蔡京同志還要奸。
在彈章的最後,他還體現了有難同當的高尚品質:
“胡應嘉彈劾的事情,我事前就知道了,你們要處罰胡應嘉,就先處罰我吧!”
這種江湖義氣,實在頗有幾分黑社會的神韻。
這回高拱扛不住了,可還沒等他開始反擊,另一個人卻蹦了出來,此人就是他的學生齊康。
齊康也是禦史,但老師吃了虧,同行也就顧不上了,他立馬站出來,先罵歐陽一敬,再罵徐階。但是事實證明,罵架和打架的道理大緻相同,人多打人少才能打赢。
齊禦史剛出頭,就被歐陽一敬方面的口水徹底淹沒。而徐階兄也不甘示弱,趁你病要你命,還找來了幾個六部官員,大家一起去踩高拱。
這下再也扛不住了,隆慶元年(1567),屁股還沒坐熱的高學士主動提出辭職回家,一個月後,他的同鄉好友郭樸也退了休。
徐階,算你狠,我們走着瞧!
就這樣,徐階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勝利。這也隻能怪高拱兄不自量力,徐首輔久經考驗,當年孤身一人,尚且敢跟嚴嵩對幹,如今天下在握,皇帝都不好使,何況高學士,内閣裏你排老幾?
高拱走了,最傷心的人是皇帝,但他也無能爲力,因爲他說了不算。
此時的徐階已經比皇帝還皇帝了,隆慶被他抓在手裏,動彈不得。皇帝說:中秋節到了,咱們擺個宴席,慶祝一下。
徐階說:鋪張浪費,你就不要辦了。
皇帝說:那好,我聽你的。
不久之後,皇帝又說:我這麽多年一直待在北京,想要出去轉轉。
徐階真是個直爽人,說了一大堆話,概括起來兩個字:不行。
隆慶終于出離憤怒了,我爹還不敢這麽管我呢!你憑什麽?!一氣之下,他毅然收拾行李,還是去了。
雖然這次英雄的舉動爲他赢得了一次自助遊的機會,但長此以往,怎麽得了?高拱又走了,身邊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,就在皇帝大人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,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。
徐階緻仕了,他放棄了首輔的位置,打好包裹,準備回松江老家。
這在當年,算是一件奇聞。要知道,以徐首輔的地位和威望,想幹多久就幹多久,想滅誰就滅誰,完全是天下無敵的狀态,所謂金盆洗手、急流勇退,那隻是一個遙遠的童話。
然而童話确實成爲了現實,而原因也十分簡單——疲憊,以及欣慰。
隆慶二年(1568),徐階六十六歲,暫住北京,即将退休。
四十八年前,他十八歲,家住松江府華亭縣,在那裏他遇見了一個叫聶豹的七品知縣,聽從了他的教誨:
“我将緻良知之學傳授于你。”
四十五年前,他二十一歲,來到北京考中了進士。在大明門前,他見到了首輔楊廷和,聽到了他高聲的預言:
“此子之功名,必不在我輩之下!”
三十八年前,他二十八歲,面對首輔張璁的怒吼,他從容不迫地這樣回答:
“我從未曾依附于你!”
然後他前途盡毀,家破人亡,被發配蠻荒之地,在那裏,他第一次見識了這個世界的黑暗與殘忍。
二十年前,他四十六歲,看着自己的老師夏言被人殺死,不發一言。
因爲他已經了解了這個世界的規則,報仇雪恨也好,伸張正義也罷,沖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。
四年前,他六十二歲,經過十餘年的忍耐與經營,他除掉了嚴嵩,殺死了他的兒子,成爲了一個工于心計、城府深不可測的政治家,世間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。
現在,一切又回到了起點。
當年的青年才俊,現在的老年首輔;當年的熱血激情,現在的老到深沉。從黑發到白發,從幼稚到成熟,一切都變了,唯一不變的,是志向。
徐階這一輩子,被人整過,也整過人,幹過好事,也幹過壞事,但無論何時何地,他始終沒有背棄自己當年的誓言。在他幾十年的從政生涯中,許多正直的官員得以任用,無數普通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,高拱與張居正的偉大新政由他而起,我想,這已經足夠了。
在爲國效力的同時,他的一生都獻給了鬥争事業。這麽多年來,他一直在第一線勤勤懇懇地鬥,奮發圖強地鬥,幹了一輩子鬥争工作,也該歇歇了。
雖然皇帝陛下第一時間就批了他的緻仕申請,且唯恐他反悔,當即公布天下,發退休金讓他走人,明顯有點不夠意思,但徐階卻并不在意,因爲他已欣慰地看到,自己爲之奮鬥終生的那個報國救民的理想,将由一個更爲優秀的人去實現。
張居正,我相信,你會比我做得更好。
除了張居正外,對另一個人的提拔與關照也讓他備感安心。他認爲,這個人将成爲張居正的得力幫手。
這個走運的人,就是我們的老相識海瑞先生,自打從牢裏放出來,那可真叫一發不可收拾,先是官複原職,很快就升了官,當了大理寺丞(正五品),專管審案,也算發揮特長。
不久之後,這位當年的小教谕竟然當上了都察院佥都禦史(正四品),成爲了名副其實的高級官員。
海瑞能夠飛黃騰達,全靠徐階。在徐首輔看來,海瑞是個靠得住的清官,是應該重用的,臨退休前把他提拔起來,将來還有個指望。
然而事實證明,這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錯誤的任命,很快,一次緻命的打擊就将向他襲來。
但此時的徐階依然是幸福的。他看着自己親手創造的一切,微笑着離開了這裏,離開了這個帶給他痛苦、仇恨、喜悅和寬慰的地方。
隆慶二年(1568)十一月,徐階回到了松江府華亭縣,他又看到了熟悉的風景,和他離棄多年的家。
四十多年前,他從這裏出發前往北京,一切就此開始,而現在,是結束的時候了。
他推開了家中的那扇門。
柴門聞犬吠,風雪夜歸人。
我回家了,終于。
你的命運,在我的手中
世界上的事情實在是說不準的,短短兩年,高拱和郭樸走了,徐階也走了,原本甩尾巴的張居正一下子排到了第三。當然,這隻是看上去很美,因爲甩尾巴的依舊是他。
所謂老實人不吃虧,李春芳現在有了充分的心得,像他這樣的好好先生,從來不争不鬧,居然也成了首輔,而陳以勤則當上了次輔。這兩位老好人脾氣不大,才能不高,以一團和氣爲指導思想,整天就忙着和稀泥,勸架,從不惹事,看起來,和平終于來臨了。
不過終究隻是看起來而已,很快,一場新的狂風巨浪就将掀起,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,是一個極爲神秘的人物。
隆慶三年(1569),賦閑在家的徐階突然接到了仆人的通告,說有人來拜會他。作爲朝廷前任首輔,地方上那些小芝麻官自然要經常上門拜碼頭,爲省事起見,但凡遇到這種情況,仆人會直接打發他們走人。
但這一次,是個例外。仆人告訴他,來訪的這位雖不是官,卻比官還牛,口口聲聲說有緊急機密的事情要找徐階,且口氣極大,極其嚣張。
于是徐階也好奇了,他把這個人叫了進來。
這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,自稱姓邵,别号“大俠”,沒有官職,沒有身份。然而他進來之後,隻說了一句話,就讓久經沙場的徐階目瞪口呆。
他說的這句話是:我能幫助你再當上首輔,你願意嗎?
等徐階确定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後,便大笑了起來。他沒有說話,隻是不停地笑,在他四十多年的執政生涯中,遇到過無數怪事、怪人,但眼前此情此景,實在是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:
我在内閣混了十幾年,九死一生才當上首輔,天下到處都是我的門生親信,皇帝都要服我管。你既無官職,也無名望,也就算個二流子,竟然要扶持我當首輔!
差點笑岔氣的徐階揮了揮手,讓人把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趕了出去,在他看來,這是退休生活中一次有趣的娛樂插曲。
但他并沒有注意到,在他放聲大笑之時,這位邵大俠并沒有絲毫驚慌與尴尬,在他的眼中,隻有兩種情緒在閃動:失望,以及仇恨。
于是被趕出徐家之後,他立刻調轉了方向,前往另一個地方——河南。在那裏,他将會見第二個人,并兌現自己的諾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