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1566年,朱載垕繼位了,年号隆慶。他等了二十多年,終于等死了自己的老子,等到了皇位。
這位仁兄能混到這個位置實在不易,因爲他是奉遺诏登基的。遺诏是怎麽回事前面已經說過了,嘉靖忽悠了兒子那麽多年,臨死也沒說句接班的話。
不管怎樣,畢竟已經是皇上了,隆慶開始召集大臣們上朝。
被嘉靖冷落了那麽多年,終于有了發言的機會,大家都十分激動,滔滔不絕,唾沫橫飛,甚至在朝堂上公開對罵。然而從第一天起,大臣們就驚奇地發現,這位皇帝似乎有點不對勁。因爲無論下面吵得多熱鬧,上面的這位兄弟卻一句話都不說,始終保持沉默。
隆慶是個很可憐的人。
他是嘉靖的第三個兒子,皇位根本沒他的份,安心做個藩王,好好過日子就行。可偏偏老天爺開眼,前面兩個都沒能熬過去,于是老三就變成了老大。
但這對于他而言,實在算不上一件好事,因爲嘉靖同志不但命硬,還極難伺候,能和他打交道的,也都是徐階、嚴嵩這類老滑頭,以朱載垕的智商水平,隻能是重在參與了。
而現在看着下面這幫殺氣騰騰、臉紅脖子粗的陌生人,他經常會發出這樣的感歎:我怎麽會待在這種地方,和這些人打交道?
他知道,如果自己開口說話,不管好壞,按照言官們的光榮傳統,一定會被罵,既然如此,那我就不說話了,看你們還能怎麽樣?
不久之後,隆慶終于明白,原來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罵法。
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了,這個人叫鄭履淳。他慷慨陳詞,嚴厲指責皇帝繼位以來,放任大臣發言,自己卻不說話,長此以往國家怎麽得了?
說來有點搞笑,因爲這位鄭先生時任尚寶丞,是管機要文件的,并不是言官,就算要罵,怎麽着也輪不上他,不知是不是窮極無聊,想找點事情幹。
于是皇帝憤怒了,老子都不說話了,讓你們去罵街,竟然還是鬧到了我的頭上,說話也罵,不說話也罵,你要造反不成?!
恨得牙癢癢的皇帝終于沒能忍住,随即命令把鄭先生拖出去打屁股,然而終究還是放了他。
隆慶兄終于雄起了一次,這實在是不容易的,因爲在執政的大多數時間内,他是比較窩囊的。
除了說話的問題外,皇帝大人還驚奇地發現,原來做皇帝,也是可以很窮的。
一般說來,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,作爲大明帝國的統治者,剛剛登基自然也想擺擺場面。于是隆慶下令,由戶部撥款,爲後宮購買一些珠寶首飾,算是送給諸位老婆的禮物,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,所以在他看來,這件事情并不過分。
然而結果是,戶部尚書馬森上書表示:你買可以,我不出錢。
這句話看似聳人聽聞,卻也不是沒有來由的。要知道,在明代,财政制度是很嚴格的,戶部相當于财政部,而财政部的錢,就是國家的錢,皇帝是無權動用的,即使要用,也要經過财政部部長(戶部尚書)、内閣分管财政部的大學士(一般是首輔)層層審批,還要詳細說明你把錢用到什麽地方去了,準備用多久,打不打算還,什麽時候還。
要不說清楚,一個子兒都甭想動。
所以曆代皇帝要用錢的時候,大都會動用内庫,也就是他們自己每年的收入,除非是窮得沒辦法,一般都不會去找戶部打秋風。
既然明知,爲什麽還要去觸這個黴頭呢,因爲他就是窮得沒辦法了。
原先内庫還有點錢,但傳到他爹手上,都拿去修道和給道士發工資了,等傳到他這裏,已經是一窮二白,幹幹淨淨。
現在馬森不給,他也沒辦法,本打算再下一道谕令,希望這位部長大人手下留情,多少施舍點,但就在此時,大麻煩來了。
言官們不知從哪裏知道了這個消息,于是大家興奮了,這回有事幹了。
首先是給事中魏時亮上書,嚴厲批駁皇帝的浪費行爲。很快禦史賀一桂跟進,分析了買珠寶的本質錯誤所在,還沒等皇帝大人回過神來,另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出場了。
這個人的名字叫做詹仰庇,人送外号詹三本,很快你就會知道這個外号是怎麽來的。
這位詹兄是嘉靖四十四年(1565)的進士,換句話說,他剛當官才兩三年,雖說資曆淺,但可謂人渾膽子大,看見大家上書,他也上了一本:
“陛下你要知道,曆史上的賢君都不喜歡珠寶,比如某某某某(此處略去),現在您剛剛登基,就開始喜歡這類東西,一旦放縱後果不堪設想,我聽說兩廣還在打仗,您怎麽能夠本末倒置呢?”
皇帝又憤怒了,戶部不給錢,我也沒追究,你們還一撥一撥地上,老子不還沒買嗎,你們到底想幹什麽?!
然而這一次,他忍了下來,沒有發作,繼續保持沉默,珠寶的事情也不提了,就當沒這回事。
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,詹三本又行動了。
不久之後,這位仁兄在宮裏閑逛,偶然看見了太醫,就上前打招呼,一問,是進宮給皇後看病的。換了别人,這事也就完了,但詹三本不是别人,他就開始琢磨了,這皇後怎麽就生了病呢,再一打聽,原來是夫妻雙方鬧矛盾,皇後搬到别處去住了。
好了,好了,用功的時候又到了,詹三本琢磨來琢磨去,又上了第二本:
“臣最近聽說皇後已經搬到别處居住,而且已經住了近一年,最近身體還不好。臣覺得這件事情陛下不應該不理啊,要知道皇後是先皇選定的,而且一向賢淑,現在您不去看望皇後,萬一有個什麽三長兩短,那可怎麽得了?”
“所以希望皇上聽我的話,前去看望皇後,臣就算死,也好過活着了(雖死賢于生)。”
這就是無理取鬧了,人家夫妻倆吵架,與你何幹,還要你尋死覓活?
隆慶收到奏疏,大爲惱火卻不便發作,不回答又不行,隻好回了個話:
“皇後生了病,所以才住到别處去養病,我的家事你怎麽知道,今後不要亂講話!”
就這樣,詹仰庇出名了。他本來預計這次投機是要挨闆子的,但現在居然毫發無傷,這筆生意做得太值了,正是所謂——中外驚喜過望,仰庇益感奮(原話)。
感奮不已的詹仰庇再次感奮了,他決定再接再厲,把彈劾進行到底。很快,他就上了第三本,這一次他把矛頭對準了宮内的宦官,說他們多占田産,收取賦稅,希望皇帝陛下驅逐他們。
事實證明,詹仰庇先生的彈劾,欺負欺負隆慶皇帝這樣的老實人還是可以的,但對付真的壞人,那就不靈了。宦官們立刻找了個由頭,坑了他一把,把他趕出了京城。
起于彈劾,終于彈劾,詹三本到此終于功德圓滿。十幾年後他還曾經複起,擔任過都察院左副都禦史,爲了巴結當時的大學士王錫爵,甘當打手四處罵人,後又被人罵走,事實證明這位仁兄是典型的沒事找抽型人格。
隆慶皇帝面對的就是這麽一群人,說得好聽是讀過書的大臣,說得不好聽就是有牌照的罵街流氓。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不如内閣的那幾頭老狐狸,實在是疲于招架。
所以從登上皇位的那天起,他就意識到了這樣一點:皇帝是不好幹的,國家是不好管的,而我是不行的,國家大事就交給信得過的人去幹,自己能過好小日子就行了。
事實證明,正是這個判斷使大明王朝獲得了重生的機會。
那麽誰是信得過的人呢?對于隆慶而言,自然就是身邊的那幾位講官了,除殷士儋外(原因很複雜,後面再講),高拱、張居正、陳以勤都是最合适的人選。
于是在隆慶初年(1567),禮部尚書陳以勤與吏部左侍郎張居正同時入閣。至此内閣已有六人,他們分别是首輔徐階,次輔李春芳、郭樸、高拱、陳以勤、張居正。
請注意上面的六人名單排序,它的順序排列實在非同尋常。
在明代,内閣是講究論資排輩的,先入閣的是前輩當首輔,後來的隻能做小弟當跟班,那小弟怎麽才能做首輔呢?很簡單,等前輩都死光了,你就能當前輩了。
這裏特别說明,早你一天入閣就是你的前輩,你就得排在後面,規矩是不能亂的。可能有人要問,要是兩人同一天入閣怎麽辦呢?
那也簡單,大家就比資曆吧,你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,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,那你就是前輩。如果連資曆也相同,就比入閣時候的官級,你是正部,我是副部,你還是前輩。如果官級也相同,那就比年齡,反正不分出個先後不算完。
所以張居正雖然與陳以勤同時入閣,但論資曆和官級,他都要差點,隻能委屈點,排在第六了。
其實這種排序本也說不準,要說起來,排第二的李春芳還是陳以勤的學生,誰讓人家進步快呢?這種事情,不能怨天尤人。
這就是隆慶初年的内閣順序表,考慮到排序,再看看前面幾位生龍活虎的狀态,如果按自然死亡計算,張居正要想接班,至少也得等到七八十,這還是保底價。
不過幸好,除了論資排輩外,我國也不缺乏其他的優秀傳統,比如不鬥到死不罷休的鬥争哲學。
就在張居正剛剛入閣之後不久,一場猛烈無比的風暴來臨了。
正所謂十處打鑼,九處有他,這次挑事的又是一位老熟人——胡應嘉。
彈劾,歸隐
雖說上次投機不成,沒有搞掉高拱,反而結了仇,但胡應嘉沒有辭職,更不退休,這位仁兄注定是閑不下來的。很快,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,爲他提供了新的發揮途徑——京察。
明代的官員制度是很嚴格的,每三年考核一次,每六年京察一次。顧名思義,京察就是京城檢察,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(含五品),按此範圍,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都是考察對象(知府正五品)。
當然,也包括京城的京官。
這麽一算起來,那些整天叫嚷的言官也都是考察對象,全國十三道監察禦史統統是正七品,六部六科都給事中是正七品,給事中才從七品,算是包了餃子。
我查了一下,這個條例是明憲宗朱見深時開始實施的,很懷疑這是不是朱同志受不了罵,故意這麽幹的。
如果這真是他的本意,那他就要失望了,因爲一百多年來,每次京察的結果總是地方官倒黴,言官安然無恙。想想也是,管京察的是吏部尚書和都察院左都禦史,并不是内閣大學士,連皇帝都怕言官,兩位部長大人怎麽敢幹得罪人的事情呢?
但這次似乎有點不同了,除了地方官外,許多原先威風凜凜的禦史、給事中都下了課,乖乖地回了家,朝野一片嘩然,敢鬧事的卻不多。
因爲此時的吏部尚書是一個超級猛人,他雖然沒有入閣,卻比大學士還狠——楊博。
說來慚愧,這位當年嚴世蕃口中的天下三傑竟然還活着,而且老而彌堅。這次京察是由他主導的,那就真算是一錘定音了:
想當年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陪大學士巡邊,之後鎮守蒙古邊疆,殺了二十多年人,又幹了十幾年政務,嚴嵩在時都要讓老子三分,你們這些小癟三,也隻能去欺負皇帝,免了就免了,辭了就辭了,你敢怎樣?
想想倒也是,現在的内閣成員中,除了徐階外,其餘五人見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地行禮,誰還敢動他?
但這世上從不缺膽大的,胡應嘉估計是得罪了高拱,反正豁出去了,就摸了這個老虎屁股,他上書彈劾了楊博。
當然,彈劾也是有理由的。雖說這次從中央到地方,撤掉了很多的官員,但唯獨有一類人卻絲毫未動——山西人。而“湊巧”的是,楊博就是山西人。
狹隘的老鄉觀念是要不得的,是一定要摒棄的,這就是胡應嘉彈劾的主要内容。但文書送上去後,楊博還沒做出反應,内閣就先動手了。
具體說來,是高拱要解決胡應嘉。他握着胡言官的那封奏疏,大聲疾呼應該讓胡應嘉趁早滾蛋,回家當老百姓。
之所以會落到這個局面,隻是因爲胡應嘉先生過于激動,結果忽視了一個程序問題。
京察的主辦單位是吏部和都察院,而作爲給事中,也是要參與其中的。胡應嘉全程辦理了此事,卻一言不發,現在京察結束了才來告狀,你早幹嗎去了?
高拱等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,他辭嚴色厲,一邊罵胡應嘉還一邊斜眼瞟徐階,那意思是你能拿我怎樣。而郭樸也趁機湊了回熱鬧,跟着嚷起來,要嚴懲胡應嘉。
像徐階這種老江湖,自然是不吃眼前虧的,如果再鬧下去,就要罵到自己頭上來了,所以他腰一彎,就勢打了個滾:
“那好吧,我也同意。”
高拱,這可是你自找的,不用我出手,自然有人收拾你。
事實說明,高拱兄還是天真了點。他萬萬想不到,處罰令下達之日,就是他倒黴之時。
自打胡應嘉要貶官的傳言由路邊社傳出之後,高拱就沒消停過,京城裏大大小小的言官已經動員起來:胡應嘉替我們說話,既然高大人要他下課,我們就要高大人下台!
最先跳出來的是給事中辛自修、禦史陳聯芳,他們分别彈劾高拱濫用職權、壓制言論等罪名。但高拱不愧爲老牌政治家,輕而易舉便一一化解。
然而當聽說另一位言官準備出場彈劾時,高拱卻頓時感到了末日的來臨,這個人的名字叫歐陽一敬。
歐陽一敬,嘉靖三十八年(1559)進士,給事中,從七品。
這是一份并不起眼的履曆,但隻要看看他的彈劾成績,你就會發現他的可怕。
嘉靖年間,他彈劾太常少卿晉應槐,晉應槐罷官。
接着,他彈劾禮部尚書董份,董份罷官。
後他調任兵科給事中,彈劾廣西總兵(軍區司令員)、恭順侯吳繼爵,吳繼爵罷官。也正是因爲這位仁兄的一狀,飽經滄桑的俞大猷大俠才得以接替此位,光榮退休。
三個月後,彈劾陝西總督陳其學、巡撫戴才,陳其學、戴才罷官。
如果你覺得他已經很有膽、很敢彈的話,那我建議你還是接着往下看,因爲他還曾經彈劾以下這些人(排名不分先後):
英國公張溶、山西總兵董一奎、浙江總兵劉顯、錦衣衛都督李隆等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