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李時珍明顯不是一個具備現代觀念的醫生,一點潮流意識都沒有,他給窮人看病,竟敢不收上百萬的醫療費,竟敢熱情問診噓寒問暖,竟敢免除所有的檢驗費、治療費,實在是“罪大惡極”!
行醫十幾年,不計成本,隻求救人,李時珍就這麽堅持了下來。他的積蓄越來越少,名聲卻越來越大。
于是到了嘉靖三十年(1551),他迎來了人生的一場大變,在這一年,幾個人找到他,十分客氣地把他請到了楚王府,希望他擔任楚王的私人醫生。
能吃飽飯,還有無數的醫書和藥材資源,李時珍不是傻瓜,他答應了。
在楚王府,李時珍幹得很不錯,治好了很多人,被稱爲神醫,名震天下。
好東西人人都想要,尤其是嘉靖這樣的人,所以在聽說李時珍的大名後,他便告訴楚王,你另外找一個醫生,把這個給我送過來。
就這樣,李時珍進入了太醫院,并見到了大明帝國最高級的病人嘉靖。
其實能進入太醫院,李時珍是很高興的,能做到太醫,也算是醫生中的成功人士了,不得意一下,實在也說不過去。
但沒過多久,他就想走了。
具體原因并不像許多書上所說的那樣,什麽嫉惡如仇、厭惡庸醫等等,李時珍不是海瑞,走南闖北混了那麽多年,場面上的事情還是過得去的。他之所以要走,實在是因爲力不從心。
李時珍是神醫,在那個年頭,隻要不是天花、肺結核之類的絕症,他基本上都能搞定,可問題在于,他那位唯一的病人是沒病找病。
嘉靖其實身體很好,隻要能夠堅持鍛煉,每天早上跑跑步打打太極拳,活個七八十歲應該不成問題。可他的目标過于遠大,七八十?至少也要活個七八百才夠本。
于是他開始沒事找抽,日複一日地吃重金屬和水銀,還美其名曰金丹。李時珍倒是勸過他,也想幫他,卻毫無用處。
這實在怪不得李時珍,因爲要從科學門類來分,嘉靖同志弄的這一套應該算是有機化學,隔行如隔山,李醫生當年也沒搞過化學,隻能愛莫能助了。
太醫院别的沒有,醫書和藥材是不缺的,于是嘉靖接着磕他的藥,李時珍接着搞他的研究,直到有一天,他認爲自己已經學不到更多東西了,便打起背包,收拾資料,離開了這個他曾無限向往的地方。
嘉靖三十一年(1552),李時珍回到了民間,這一年他三十五歲,見過最窮的貧民,也看過最富的天子,到過寒酸的茅舍,也走過金銮大殿,人世間的富貴、疾苦他已了然于胸。
魯迅先生曾經說過,他爹就是被一堆奇形怪狀的藥材給治死的。在表示哀悼的同時,我們有理由相信,在李時珍的那個年代,患了感冒開給你幾劑砒霜應該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。
沒辦法,咱中國地大物博,藥材植物也多,到底哪種東西治什麽病,誰都搞不清楚,被亂治胡吃搞死的人,也隻有閻王才能數得清。
憶往昔,他此起彼伏,于是他決定寫一本書,寫一本囊括所有植物藥材以及正确用法的書。
這本書的名字叫做《本草綱目》。
從嘉靖三十一年(1552)起,李時珍開始寫這本書,要知道,醫書不是小說,你不但要寫出藥用植物的形狀、外貌,還要詳細描述它的特點、療效。坐在家裏胡編亂造,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的。
所以從決定寫書的那一天起,李時珍便開始了另一種生活——奇特而艱苦的生活。
作爲曾經在太醫院幹過的醫生,此時的李時珍已經成爲了傳奇人物,來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。醫術且不說,想想當初這人給皇帝都号過脈,那就是禦醫,說起來咱這輩子還看過禦醫,也夠吹個三五十年的。
名聲大了,收入自然也高了,李時珍就算閉着眼睛号脈,混個百萬富翁也絕不成問題。然而他默默地收拾行囊,開始遠行,足迹踏遍了全國十三省,無論是名山大川,還是懸崖峭壁,凡是有藥材的地方,就有他的蹤影。爲了弄清藥物的療效,他曾親自品嘗過許多藥材植物,好幾次差點植物中毒,一命嗚呼。
爲了寫這本書,李時珍從一個名醫變成了流浪漢。他居無定所,風餐露宿,他放棄了舒适的生活,放棄了寬敞的診所,也放棄了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生活。
但他依然執著地寫了下去——爲了更多人的幸福。
從嘉靖三十一年(1552)開始,曆經二十六年,李時珍走遍了全國各地,嘗遍了無數植物藥材,查遍了世上的所有醫書,最終完成了這部中國曆史上最爲偉大的醫學著作。
《本草綱目》共計十六部,五十餘卷,全書記載藥物一千九百餘種,還詳細記載了這些藥物的采集、制作、特性、治療病症,并全部附有手繪插圖(佩服),此外書中還收入經檢驗有效的方劑一萬一千多則。
李時珍于萬曆二十一年(1593)去世,他沒有能夠看到此書的出版。
三年後,《本草綱目》正式印刷發行,很快脫銷,并迅速傳入日本、朝鮮以及東南亞一帶,幾十年後又傳入歐洲、北美,并被翻譯成幾十種文字,成爲世界醫學史上的權威書籍。而李時珍也得以超越嘉靖、徐階、張居正,成爲被世界公認的偉大科學家。
而對于《本草綱目》的意義,其實不需要用它的傳播範圍以及受到的誇贊加以肯定,我們隻要知道,它的出現已經拯救了無數人的生命,直到現在仍然繼續,這就夠了。
魯迅先生除了痛斥庸醫外,自己也當過醫生,當然,之後他又不幹了,原因大家在課本裏都學過,他覺得醫人無用,“啓發民智”才是正道。
對于這個判斷,自然不能說錯,但湊巧的是,我看過一個類似的故事。
在很久以前(具體多久我也不知道),有一個醫生,這位醫生的醫術很高明,很多人來找他看病。
當時恰逢戰亂,打得你死我活,敵對雙方的受傷士兵都來找他治療,他來者不拒,悉心照料使他們很快康複。
很快,他就驚奇地發現,原先治好的人竟然又負傷了,還是來找他,沒辦法,戰争年代刀劍無眼,其實我們也不想光榮負傷,您受累了。
看起來這場仗時間很長,不斷有新傷員來找他,但讓人高興的是,老傷員似乎越來越少——戰死了就不用治傷了。
如此周而複始,他終于崩潰了。我治好了他們,他們又去打,然後又負傷,我再去醫治,這樣做有什麽意義!
于是他丢掉了藥箱,遠離了診所,跑到山區隐居起來。
但沒過多久,人們驚奇地發現,他又回到了診所,照舊開始醫治那些負傷的士兵。
于是有人問他:
“爲什麽你會回來醫治這些人?”
他笑着回答:
“因爲我本就是個醫生啊!”
這就是最終的答案。
無論徐階是否鬥倒了嚴嵩,無論張居正是不是一個傑出的改革家,都不關李時珍的事,他隻是一個醫生。他知道,生命很珍貴,也很柔弱,作爲一個醫生,有責任和義務去維護生命的存在。
這就是明代醫生李時珍的覺悟,以及他抛棄榮華富貴,曆經困苦三十年著書救人的唯一動機與目的。
在我被吸收爲醫學事業中的一員時,我嚴肅地保證将我的一生奉獻于爲人類服務。
我将用我的良心和尊嚴來行使我的職業。我的病人的健康将是我首先考慮的。我将尊重病人所交給我的秘密。我将極盡所能來保持醫學職業的榮譽和可貴的傳統。我的同道均是我的兄弟。
我不允許宗教、國籍、政治派别或地位來幹擾我的職責和我與病人之間的關系。
我對人的生命,從其孕育之始,就保持最高的尊重,即使在威脅下,我決不将我的醫學知識用于違反人道主義規範的事情。
我出自内心和以我的榮譽,莊嚴地作此保證。
——1948年世界醫學會《日内瓦宣言》
我知道,李時珍沒有讀過這一段宣言,但他做到了。
他告訴我們,最偉大的人是沒有派系的,最偉大的愛是沒有分别的。
所以,在我國漫長的你死我活鬥争史中,我寫下了這一節,并以不朽命名,以紀念這個醫生,這個超越信仰與差别、以一己之力挽救無數人生命的偉大人物。
偉大的李時珍醫生永垂不朽。
禁書
與上一節不同,這一節我考慮了很久才落筆。按說嘉靖都死了,追悼會也辦完了,事情就完了,該他兒子出場了。
如果還要接着搞總結,相信會有人說我啰嗦,天地良心,我從來不管小事,問題不鬧得天翻地覆,鬼哭神嚎,是斷然不會被寫下來的。而這嘉靖年間的最終問題,如果不寫,實在是對不起那幾位光輝人物,于是我毅然決定,把這個最後的問題寫完。
嘉靖年間是個多事的時代,嘉靖本人複雜,連帶着他的大臣、子民跟着一起複雜,什麽事都有,什麽人都出,忠臣、奸臣、罵臣、海盜、漢奸、英雄,還有日本、葡萄牙、西班牙等多國友人進來摻和,不熱鬧是不可能了。
對了,還漏了一個,文人。
嘉靖這四十五年是一個争議很大的時期,有人說是嘉靖中興,也有人說是亡于嘉靖,但有一點是大家都不否認的——燦爛的文化。
除了楊慎、王世貞、徐渭等人的詩詞書畫外,更值得人們驕傲的是,在這個時期前後,偉大的明代四大名著已經全部誕生,并得以發揚光大。它們分别是《水浒傳》、《三國演義》、《西遊記》以及《金瓶梅》。
由于《水浒傳》和《三國演義》的作者是老熟人,所以成書年代也差不多(明初),而到嘉靖年間,由于市民文化普及,這兩本書已經家喻戶曉,得到了廣泛的流傳。
至于《西遊記》,我們目前得知的是,其作者爲吳承恩,江蘇淮安人,其他情況不是不詳,就是存在争議。吳先生就如同孫猴子一樣,神出鬼沒,難以捉摸。
而《金瓶梅》,應該是争議最多的一本書了,連成書時間都存在争議,不過大抵也就是嘉靖後期到萬曆之前的這一段,跑不了多遠。
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:《金瓶梅》是一本具有偉大意義的傑出著作,它應該被堂而皇之地與其他三本書擺在一起,被後人頂禮膜拜。
《金瓶梅》的作者以其精湛的筆法、深刻的思想,勾勒出了西門慶、潘金蓮等知名人物(拜“水浒”所賜)的形象,并以這些鮮活的人物描述了明代中期的市民生活、被沖擊得千瘡百孔的封建禮教,以及不可遏制的思想解放與性解放潮流(拜王守仁心學所賜)。
即使從文學體裁上講,它也是傑出的,連一些紅學家也認爲,《紅樓夢》關于人物日常生活的寫作,是承繼自《金瓶梅》的。
疑問最多的,大概就是此文的作者了,那個所謂的“蘭陵笑笑生”如果要列出嫌疑名單,是可以另寫一本書的。其實作者不留名倒也可以理解,畢竟這書裏還有些不堪入目的東西(專用名詞糟粕),咱們到底是禮儀之邦,有些事情上不得台面,寫了這麽個玩意兒,總還是有點不良影響,要顧及臉面。
而王世貞之所以被确定爲重點作者嫌疑人,說起來還和嚴世蕃先生有着莫大的關系。因爲很多人認爲,金瓶梅中的這位西門慶是有原型的,而原型就是嚴世蕃。
其實就生活腐化而論,西門慶和嚴世蕃壓根就不是一個檔次的。西門慶的老婆說起來也就潘金蓮那麽幾位,嚴世蕃那就多了去了,基本都是兩位數起算;要談貪污的錢财數目,更不知從何說起,西門大官人才什麽級别,嚴侍郎可不是吃素的。
當然,說他們兩人有關系,那也不是憑空講白話,人家還是有證據的,比如嚴世蕃同志又叫東樓,東樓和西門似乎還對得上;再比如嚴世蕃同志有個小名,叫做慶兒,這種類似猜謎類的玩意兒數不勝數,就不多說了。
而王世貞之所以被扣上這個帽子,實在是因爲他和嚴嵩有仇,且名聲太大,文章寫得太好,大家覺得如此精彩的一本小說,不是尋常村夫或是文學青年能寫出來的,思來想去,就是他了。
當然現在也有許多人說王世貞不是作者,并列舉了很多證據,我不搞考證,也就不寫了。
不管有多少争議,但至少我們知道,明代曾有過怎樣輝煌的文化,偉大的四大名著自誕生之日起,便已成爲了經典,此後的五百年中,除了一部《紅樓夢》,無書可望其項背,不知道後面那幫人都幹嗎去了。
但還有一點必須說明,那就是在當時,四大名著之中,有一本是禁書,如果藏有此書,是要惹麻煩的。
我大緻知道許多人的答案,但我要告訴你們,不是那一本。
被禁的那一本,是《西遊記》。如果你還記得,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,唐僧師徒四人曾經到過一個叫車遲國的地方,那個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,迷信成仙,還搞出了幾個虎力大師之類的邪門道士,最後被孫猴子一頓收拾,見閻王去了。
說到這裏,你應該明白爲什麽它會被禁了,這種罵人不吐髒字的把戲曆來就不少見。還有那句著名的“皇帝輪流坐,明年到我家”,除了孫猴子外,估計也沒人敢說。
總而言之,那是一個痛并快樂着的時代,至少我認爲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