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以金木水火土爲偏旁的字實在有限,根本滿足不了大家的需要,什麽“照”、“棣”、“基”之類的現成字要先保證皇帝那一家子,取重名又是個大忌諱。于是每一代各地藩王爲取名字都是絞盡腦汁,抓破頭皮,萬般無奈之下,隻好自己造字,确定偏旁後,在右邊随便安個字就算湊合了。
這是一個極爲害人的規定,其中一個受害者就是我,每次看到那些鬼字就頭疼,什麽輸入法都打不出來,隻能也照樣拼一個。
而這位遼王朱憲(爲省事,以下稱遼王)除了名字讓人難受外,爲人也不咋地。自打他繼承遼王爵位後,就把仇恨的眼光投向了張居正。
這說起來是個比較奇怪的事情,張居正從來沒有見過遼王,而他的祖父,所謂的王府護衛張鎮,其實也就是個門衛,門衛家的孩子怎麽會惹上遼王呢?
歸根結底,這還要怪遼王他媽。這位遼王兄年紀與張居正相仿,同期吃奶同期入學,所以每次當張居正寫詩作文轟動全境的時候,遼王他媽總要說上這麽一句:
“你看人家張白圭多有出息,你再看你……”
被念叨了十多年,不仇恨一下那才有鬼。
但恨歸恨,長大後的遼王發現,他還真不能把張居正怎麽樣。
在很多電視劇裏,王爺都是超級牛人,想幹啥就幹啥,搶個民女,魚肉個百姓,那都是家常便飯。但在明代,這大緻就是做夢了。
自從朱棣造反成功後,藩王就成了朝廷防備的重點對象,不但收回了所有兵權,連他們的日常生活,都有地方政府嚴密監視控制。比如遼王,他的活動範圍僅限于荊州府,如果未經允許擅自外出,就有掉腦袋的危險。
說到底,這也就是個高級囚犯,想整張居正,談何容易?
但仇恨的力量是強大的,當張居正洋洋得意、招搖過市的消息傳到遼王耳朵裏時,一個惡毒的計劃形成了。
不久之後的一天夜裏,護衛張鎮被莫名其妙地叫進王府,然後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。中間發生過什麽事情實在無法考證,但結果十分清楚——回家不久就死去了。
這是一個疑點重重的死亡事件,種種迹象表明,張鎮的死和遼王有着很大的關系。對此,張文明和張居正自然也清楚,但問題在于,他們能怎樣呢?
雖說藩王不受朝廷待見,但人家畢竟也姓朱,是皇親國戚,别說你張神童、張秀才、張舉人,哪怕你成了張進士、張尚書,你還能整治王爺不成?
這就是遼王的如意算盤,我整死了你爺爺,你也隻能幹瞪眼,雖說手中無兵無權,但普天之下,能治我的隻有皇帝,你能奈我何?
張居正親眼目睹了爺爺的悲慘離世,卻隻能号啕大哭悲痛欲絕,也就在此時,年輕的他第一次看到了一樣東西——特權。
所謂特權,就是當你在家酒足飯飽準備洗腳睡覺的時候,有人闖進來,拿走你的全部财産,放火燒了你的房子,把洗腳水潑在你的頭上,然後告訴你,這是他的權力。這就是特權。
在特權的面前,張居正才終于感覺到,他之前所得到的鮮花與贊揚是如此的毫無用處,那些遊山玩水附庸風雅的所謂名士,除了吟誦幾首春花秋月外,屁用都沒有。
荊州知府也好,湖廣巡撫也罷,在遼王的面前,也就是一堆擺設。擁有特權的人,可以踐踏一切道德規範,藐視所有的法律法規,想幹什麽就幹什麽。而弱者,隻能任人宰割。
遼王不會想到,他的這次示威舉動,卻徹底地改變了張居正的一生,并把這個年輕人從睡夢中驚醒。正是在這次事件中,張居正明白了特權的可怕與威勢,他厭惡這種力量,卻也向往它。
站在祖父的墳前,陷入沉思的張居正終于找到了唯一能夠戰勝遼王、戰勝特權的方法——更大的特權。
我會回來的,總有一天,我會回來向你讨要所有的一切,讓你承受比我更大的痛苦。
向金碧輝煌的遼王府投去了最後一瞥,緊握拳頭的張居正踏上了赴京趕考的路。此時是嘉靖二十三年(1544),張居正二十歲。
不管情緒上有多大變化,但對于自己的天賦,張舉人還是很有信心的,他相信自己能夠中第,然而現實再次給他上了一課——名落孫山。
這是一個張居正無法接受卻不能不接受的事實,他的所有驕傲與虛榮都已徹底失去,隻能狼狽地回到家鄉,苦讀不辍,等待下次機會。
嘉靖二十六年(1547),張居正再次赴京趕考,此時他的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:考中就好,考中就好。
趙麗蓉大媽曾經說過:狂沒有好處。這句話是有道理的,張居正不狂了,于是就中了,而且名次還不低,是二甲前幾名,考試之後便被選爲庶吉士,進入了翰林院庶吉士培訓班。
庶吉士培訓班每三年開一次,并不稀奇,但嘉靖二十六年的這個班,卻實在是個猛班。班主任是吏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徐階,學員中除了張居正外,還有後來的内閣成員李春芳、殷士儋等一幹猛人,可謂是豪華陣容。
正是在這個培訓班裏,張居正第一次認識了徐階,雖然此時的徐階已看準了張居正,并打算把他拉到自己門下。但對于這位似乎過于熱情的班主任,張居正卻保持了相當的警惕,除了日常來往外,并無私交。
十分滑稽的是,張居正雖對徐階不感冒,卻比較喜歡嚴嵩。在當時的他看來,嚴大人六十高齡還奮戰在第一線,且精力充沛,神采奕奕,實在讓人佩服得緊。
所以在此後的兩年中,縱使夏言被殺,可憐的班主任徐階被惡整,他也從未發出一言一語,表示同情。恰恰相反,他倒是寫了不少贊揚嚴嵩的文章,每逢生日還要搞點賀詞送上去。
對此,徐階也無可奈何,但他相信總有一天,這個年輕人能夠體諒到他的一片苦心。
上天沒有讓他等得太久,嘉靖二十九年(1550),張居正與嚴嵩決裂。
在這一年,“庚戌之變”爆發了。張居正眼看着蒙古兵來了又走,走了又來,放火又搶劫。嚴大人吃了又睡,睡了又吃,就是不辦事。
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,張居正憤怒了,對嚴嵩的幻想也随着城外的大火化爲灰燼,他終于轉向了徐階。
此時徐階的職務是禮部尚書兼内閣大學士,已經成爲了朝廷的高級官員,在張居正看來,他是可以和嚴嵩幹一仗的。可幾次進言,這位徐大人卻隻是笑而不言,對嚴嵩也百般依從,毫無反抗的行動。
難道你竟如此怯弱嗎?張居正沒有想到,自己寄予重望的老師,竟然是個和稀泥的貨色,隻顧權勢地位,不敢挺身而出。當然了,憤怒歸憤怒,張居正自己也沒有站出來,畢竟他此時隻是一個七品翰林院編修,況且他也沒有楊繼盛那樣的膽子。
嚴嵩日複一日地亂來,徐階日複一日地退讓,張居正日複一日地郁悶。終于有一天,他無法忍受了,便做出了一個改變他一生的決定——請病假。
在臨走的時候,他給徐老師留下了一封信,痛斥了對方的和稀泥行徑,其中有這樣一段極爲醒目的話:
“古之匹夫尚有高論于天子之前者,今之宰相,竟不敢出一言,何哉?!”
從字面上理解,大緻意思是:徐階老師,你還不如匹夫!
看到信的徐階卻仍隻是笑了笑:
小子,你還太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