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正如海瑞預料的那樣,皇帝震怒,滿朝轟動,關入監牢,等待處斬。但讓他感到納悶的是,自己的情節應屬于極其惡劣、罪大惡極、斬立決都嫌慢的那一類,可左等右等,挂在頭上的那把刀卻遲遲不落下來。
因爲皇帝還不打算殺他,在聽完黃錦的話後,他愣了一下,撿起了那份奏疏,看了第二遍。
嘉靖不是個笨人,他知道,一個人既然已買了棺材,自然是有備而來,而在對這份奏疏的再次審視中,他看到了攻擊、斥責之外的東西——忠誠、盡責和正直。
于是他發出了自己的感歎:
“這個人大概算是比幹吧,可惜我不是纣王。”
能講出這種水平的話,說他是昏君,那也實在太不靠譜了。
海瑞就這樣被關了起來,既不是有期,也不是無期,既不殺,也不放,連個說法都沒有。他自己倒是很自在,每天照吃照睡,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。
看起來命是保住了,實際上沒有。
要知道,嘉靖同志可是個很要面子的人,就算他懂得道理,知道好歹,你用這種方式對待他,似乎也有點太過了,一個千裏之外的楊慎他都能記幾十年,何況是眼皮底下的海瑞?
終于有一天,他又想起了這件事,便發火了,火得受不了,就開始罵,罵了不解恨,就決定殺。
眼看海瑞就要上法場,第二個保他的人出現了——徐階。
徐階與嚴嵩有很多不同,其中之一就是别人倒黴,嚴嵩會上去踩兩腳,而徐階會扶他起來。
徐大人實在是個好人,不收錢也辦事。他認定海瑞是一個難得的人才,便決定拉他一把。
但是這事很難辦,因爲嘉靖這号人,平時從不喊打喊殺,但一旦決定幹掉誰,大象都拉不回來,之前也曾有人上書勸他放人,結果被狠打了一頓,差點沒咽氣。
但徐階再次用行動證明,嘉靖這輩子的能耐算是到頭了,因爲這位内閣首輔隻用了一段對話,就把海瑞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:
“皇上你上了海瑞的當了!”
嘉靖帶着疑惑的神情,目不轉睛地看着發出驚呼的徐階。
“我聽說海瑞在上書之前,已經買好了棺材,他明知會觸怒皇上,還敢如此大逆不道,用心何其歹毒!”
歹毒在什麽地方呢,聽徐老師繼續忽悠:
“此人的目的十分明确,隻求激怒陛下,然後以死求名而已。皇上你如果殺了他,就會正中他的圈套!”
嘉靖一邊全神貫注地聽,一邊連連點頭,是的,無比英明的皇帝陛下,怎麽能受一個小小六品主事的騙呢?就算上當,也得找個有檔次的高級幹部嘛——比如徐階同志。
就這樣,海瑞的命保住了,他繼續在監獄住了下來,對他而言,蹲牢房也算不上是啥壞事,反正家裏和牢裏夥食差不多,還能省點飯錢。
事實上,在徐階看來,海主事鬧出的這點麻煩實在是小兒科,他現在急于解決的,是另一個極爲棘手的問題。
在嚴嵩當權那幾年,内閣裏隻有徐階給他跑腿,後來徐階當權,就找來自己的門生袁炜入閣跑腿。可是這位袁先生似乎不打算當狗腿子,壓根沒把老師放在眼裏,時不時還要和徐階吵一架。徐大人當然不會生氣,但自然免不了給袁炜穿穿小鞋,偏偏這位袁先生心理承受能力不強,郁悶之下竟然病了,嘉靖四十四年(1565)告病回了家。
不聽話的走了,就找兩個聽話的來,這兩個人,一個叫嚴讷,一個叫李春芳。
嚴讷兄就不多說了,他于嘉靖四十四年入閣,隻幹了八個月就病倒了,回了老家,内閣中隻剩下了李春芳。
這位李春芳同志,那就不能不說了,他的爲人可以用一句話概括:厚道,太厚道了。
在幾百年後看來,作爲嘉靖二十六年(1547)的狀元,李春芳是不幸的,因爲與同科同學相比,他的名聲成就實在有限,别說張居正,連楊繼盛、王世貞他也望塵莫及。但在當時,這位仁兄的進步還是很快的,當張居正還是個從五品翰林院學士的時候,他已經是正二品禮部尚書了。
他能升得這麽快,隻是因爲兩點:一、擅長寫青詞。二、老實。自入朝以來,外面鬥得你死我活,他卻不聞不問,每天關在家裏寫青詞,遇到嚴嵩就鞠躬,碰見徐階也敬禮,算是個老好人。
所以徐階挑中了他,讓他進内閣打下手。
事情到了這裏,可以說是圓滿解決了,但接下來,徐階卻做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,正是這個判斷,給他種下了緻命的禍根。
嘉靖四十五年(1566)三月,内閣首輔徐階力薦,經皇帝批準,禮部尚書高拱入閣,任文淵閣大學士,與其同時入閣的還有吏部尚書郭樸。
在這個任命的背後,是一個精得不能再精的打算。
高拱不喜歡徐階,徐階知道。
自打嘉靖二十年(1541)高拱以高分考入朝廷,他就明确了這樣一個認識——要當,就當最大的官;要做,就做最大的事。
高翰林就這樣躊躇滿志地邁進了帝國的官場,準備找到那個屬于自己的位置,然而現實對他說——一邊涼快去。
在長達十一年的時間裏,翰林院新人、七品編修高拱唯一的工作是整理文件,以及旁觀。
他看到了郭勳在監牢裏被人整死,看到了夏言被拉出去斬首,看到了嚴嵩的跋扈、徐階的隐忍,他很聰明,他知道如果現在去湊這個熱鬧,那就是找死。
直到嘉靖三十一年(1552),他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希望,在這一年,他成爲了裕王府的講官。
對于籍籍無名、丢進人堆就沒影的高翰林而言,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,而高拱牢牢地抓住了它。
自從嘉靖二十八年(1549)太子去世以後,嘉靖就沒有立過接班人,不但不立,口風還非常之緊,對剩下的兩個兒子裕王、景王若即若離,時遠時近。
這件事幹得相當缺德,特别是對裕王而言。按年齡,他早生一個月,所以太子應該非他莫屬,但嘉靖同志偏偏堅信“二龍不相見”理論,皇帝是老龍,太子就是青年龍,爲了老子封建迷信的需要,兒子你就再委屈個幾十年吧。
不立太子也就罷了,可讓裕王想不通的是,按照規定,自己的弟弟早該滾出京城去他的封地了,可這位仁兄仗着沒有太子,死賴着就是不走,肚子裏打什麽算盤地球人都知道。
于是一時之間群魔亂舞,風雨欲來,景王同志還經常搞點小動作,整得裕王不得安生,唯恐到嘴的鴨子又飛了,整日提心吊膽,活在恐懼之中。
在這最困難的時刻,高拱來到了他的身邊,在之後的日子裏,這位講官除了耐心教授知識之外,還經常開導裕王,保護他不受侵擾,日夜不離。這十幾年的時間裏,高拱不求升官,也不圖發财,像哄小孩一樣地哄着這位軟弱的王爺,并用自己的行動對他闡述了這樣一個事實:面包會有的,燒餅會有的,皇位也會有的,就算什麽都沒有,也還有我。
所以在那些年,雖然外面腥風血雨,裕王這裏卻是風平浪靜,安然無恙,有高門衛守着,無論嚴嵩、徐階還是景王,一個也進不來,比門神好用得多。
裕王很感激高拱。
關于這一點,嚴嵩清楚,徐階也清楚。
于是高拱就成了搶手貨,雙方都想把他拉到自己這邊。嚴嵩當政的時候,高拱從一個講官被提拔爲太常寺卿(三品)兼國子監祭酒,成爲了高級官員。
高拱沒有推辭,他慨然就任,卻不去嚴嵩家拜碼頭:朝廷給我的官嘛,與你嚴嵩何幹?
等到嘉靖四十一年(1562),嚴嵩退休了,徐階當政,高拱再次升官,成爲了禮部副部長,沒過多久他再進一步,任正部級禮部尚書。
傻子也知道,這都是徐階提拔的結果,然而高拱卻依然故我,官照做,門不進,對徐大人的一片苦心全然無視。
說句實誠話,徐階對高拱是相當不錯的,還曾經救過他一次:原先高拱曾經當過會試的主考官,不知是哪根神經出了岔子,出了個惹事的題目,激怒了嘉靖。皇帝大人本打算打發他回家種地,好在徐階出面,幫高拱說了很多好話,這才把事情解決。
現在徐階又一次提拔了高拱,把他擡進了内閣,然而高拱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了徐階的意料。
他非但不感激徐階,還跟徐階搗亂,自打他進内閣的那天起,就沒消停過。而鬧得最大的,無疑是值班員事件。
當時的内閣有自己的辦公樓,按規定内閣成員應該在該處辦公,但問題是,嘉靖同志并不住在寝宮,總是待在西苑。當大臣的,第一要務就是要把握皇帝的心思,對這麽個難伺候的主,要是不時時刻刻跟着,沒準明天就被人給滅了。所以但凡内閣大臣,都不去内閣,總是待在西苑的值班房,且賴着不走。
終于有一天,嘉靖沒事散步的時候去了值班房,一看内閣的人全在,本來還挺高興,結果一盤算,人都在這兒待着,内閣出了事情誰管?
嘉靖不高興了,他當即下令,你們住這兒可以,但要每天派一個人去内閣值班,派誰我不管,總之那邊要人盯着。
于是内閣的大臣們開始商量誰去,當然了,誰都不想去,等了很久也沒看見人自動請纓,于是徐階發話了:
“我是首輔,責任重大,不能離開陛下,我不能去。”
話音還沒落,高拱就發言了:
“沒錯,您的資曆老,應該陪着皇上,我和李春芳、郭樸都剛入閣不久,值班的事情您交給我們就是了。”
徐階當時就發火了。
從字面上看,高拱的話似乎沒錯,還很得體,但在官場混了這麽多年,徐階自然明白這位下屬的真正意思,估計高拱先生說話時候的語氣也有點陰陽怪氣,所以二十多年不動聲色的徐首輔也生氣了:嚴嵩老子都解決了,你小子算怎麽回事?
雖然發火,但是涵養還是有的,徐階同志漲紅了臉,一言不發,揚長而去。
所以看起來,高拱似乎有點不識好歹,然而事實并非如此。
但凡混朝廷的人,都有這樣一個共識——不欠人情,欠了要還。
這才是高拱與徐階兩個人的根本矛盾所在,徐大人認爲高拱欠了他的人情,高拱認爲沒有。
徐階不是開慈善機構的,他之所以提拔高拱,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裕王背景,雖說自己現在大權在握,但畢竟總有下崗的一天,要是現在不搞好關系,到時高拱上台,想混個夕陽無限好自然死亡就難了。
可惜高拱也很清楚這一點,要知道,在鬥争激烈的嘉靖年間生存下來,官還越做越大,絕不是等閑之輩能做到的,他早就看透了徐階的算盤。
按照皇帝現在的身體,估計熬個幾年就能升天了,到時候裕王必定登基,我高拱自然就是朝廷的首輔,連你徐階都要老老實實聽我的話,哪要你做順水人情?
加上高拱此人身負奇才,性格高傲,當年不買嚴嵩的賬,現在的徐階當然也不放在眼裏。
精明了一輩子的徐階終于糊塗了一回,他沒想到提拔高拱不但沒能拉攏他,反而使矛盾提前激化,一場新的鬥争已迫在眉睫。
更爲麻煩的是,徐首輔在摸底的時候看走了眼,與高拱同期入閣的郭樸也不地道。他不但是高拱的同鄉,而且在私底下早就和他結成了政治同盟,兩人同氣連枝,開始跟徐階作對。而李春芳一向都是老好人,見誰都笑嘻嘻的,即使徐階被人當街砍死,估計他連眼都不會眨一下。
在近四十年的政治生涯中,徐階曾兩次用錯了人,正是這兩個錯誤的任命,讓他差點死無葬身之地。這是第一次。
當然,現在還不是收場的時候,對于高拱和徐階來說,這場戲才剛剛開始。
豐富的政治經驗及時提醒了徐階,他終于發現高拱并不是一個能夠随意操控的人,而此人入閣的唯一目的,就是取自己而代之。
雖然走錯了一步,在内閣中成爲了少數派,但不要緊,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,隻要再拉一個人進來,就能再次戰勝對手。
天才,就是天才
何心隐幫助徐階除掉嚴嵩後,在京城晃了半年,當他飄然離京之時,曾對人說過這樣一番話:
“天下之能士盡在京城,而在我看來,能興我學者并非華亭,亡我學者也非分宜,興亡隻在江陵。”
這是一句不太好懂卻又很關鍵的話,必須要逐字解釋:
所謂我學,就是指王學,這段話的中心意思是描述王學的生死存亡與三個人的關系。而這三個人,分别是“華亭”、“分宜”與“江陵”。
能興起王學的,不是“華亭”;能滅亡王學的,不是“分宜”;隻有“江陵”,才能決定王學的命運。
在明清乃至民國的官場中,經常會用籍貫來代稱某人,比如袁世凱被稱爲袁項城(河南項城),黎元洪被稱爲黎黃陂(湖北黃陂)。套用這個規矩,此段話大意如下:
興我王學者,不是徐階;亡我王學者,不是嚴嵩;興亡之所定者,隻在張居正!
何心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張居正的職務是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。
張居正,字叔大,号太嶽,湖廣江陵人,明代最傑出的政治家,最優秀的内閣首輔。
請注意,在這兩個稱呼的後面,沒有之一。
嘉靖四年(1525),湖廣荊州府江陵縣的窮秀才張文明,終于在焦急中等來了兒子的啼哭。
作爲一個不得志的讀書人,兒子的誕生給張文明帶來了極大的喜悅,而在商議取名字的時候,平日不怎麽說話的祖父張誠卻突然開口,說出了自己不久之前的一個夢:
“幾天之前,我曾夢見一隻白龜,就以此爲名吧。”
于是這個孩子被命名爲張白圭(龜)。
雖說在今天,說人是烏龜一般都會引來類似鬥毆之類的體育活動,但在當年,烏龜那可是吉利的玩意兒,特别是白龜,絕對是稀有品種,胡宗憲總督就是憑着白鹿和白烏龜才獲得了皇帝的寵信,所以這名也還不錯。
此時的張白圭,就是後來的張居正,但關于他的籍貫,卻必須再提一下,因爲用現在的話說,張家是個外來戶,他們真正的出處,是鳳陽。
兩百年前,當朱元璋率軍在老家征戰的時候,一個叫張關保的老鄉加入了他的隊伍。雖然這位仁兄能力有限,沒有幹出什麽豐功偉績,但畢竟混了個臉熟,起義成功後被封爲千戶,去了湖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