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就算是捅了馬蜂窩了,鄢懋卿的鼻子都氣歪了,但畢竟是老江湖,他派人去摸了海瑞的底,發現這哥們兒軟硬不吃,胡宗憲也吃過虧,于是欽差大人一咬牙,繞道走!
海瑞再次赢得了勝利,卻也埋下了禍根,因爲不是每個人都有胡宗憲那樣的風格。
無畏
當然,海大人除了工作認真、生活儉樸之外,有時也會奢侈一下。比如有一次,他的母親生日,海縣令無以爲賀,便決定上街買兩斤肉,當他走進菜市場,在一個肉攤面前停下來的時候,現場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,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着這驚人的一幕。
人人都知道,海縣官是自然經濟的忠實擁護者,自己吃菜,自己種菜,完全實現了自給自足,别說買菜,他不把自己種的菜拿出來賣,搞市場競争,就算積德了。
然而他買肉了,竟然還買了兩斤,等他付完錢,接過肉一聲不吭地揚長而去時,在場的人這才确信,他們剛才看到了一幕真實的場景。
肉販子激動了,他壓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沖動,壯懷激烈,仰天長嘯:
“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做上海縣令的生意啊!”
海縣令竟然買肉了!
在那個沒有電話、送封信要好幾天的年代,海縣令的這一壯舉以驚人的速度被傳播到了大江南北,知府知道了,巡撫知道了,很快,胡宗憲也知道了。
于是,在之後召開的一次政務會議上,胡總督高談闊論一番抗倭形勢之後,突然神色一變,以一副極爲神秘的表情向大家通報了這個消息。
所有的人都被震驚了,海縣令竟然買肉了!
似乎很可笑,不是嗎?
我不覺得。
一晃三年過去了,在海瑞的治理之下,淳安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,官吏們的生活水平卻在不斷下降,可他們又惹不起這位活閻王,隻能埋頭幹活。但臨近年終,唉聲歎氣的官員們卻突然變了模樣,往日愁雲密布的臉孔,開始綻放憧憬的笑容。
這和發年終獎無關,要知道,在海閻王手下幹活,這類型的玩意兒基本上不要指望,真正讓他們欣喜若狂的,是一個小道消息——海閻王就要高升了。
明代的官員制度規定,但凡地方官,每三年由上級部門考核一次,對照吏部的标準打分,如果是劣等,就要被記過警告,沒準就要回家種紅薯;而要能評個優等,就能升官。
海瑞無疑是優等,不管别人對他有何等看法,他的工作是無可挑剔的。而這對淳安縣的官員們來說無異于一場及時雨,他們開始積極準備送行儀式:永别了,海大人,無論您去哪裏,隻要不在這裏就好,祝您一路順風。
就在衆人帶着對未來的無限向往埋頭準備時,确切的消息下來了,不是消暑的大雨,卻是平地的驚雷。經過吏部考核,認定海瑞爲優等,應予晉升,爲方便工作開展,決定就地提拔爲嘉興府通判,即刻上任。
完了,徹底地完了,這下整個嘉興地區都轟動了:你們淳安縣城自己倒黴不算,竟然還要鬧騰上來?
淳安的例子就在眼前,必須采取行動,否則後果不堪設想!
嘉興的官員們随即開始了緊急總動員,大家紛紛回家查家譜,無論是三姑六婆、七姐八姨,吃過飯的,見過面的,點過頭的,隻要是個人,有關系,統統都去找,務必要把海瑞趕走。
很快,海瑞就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彈劾,彈劾者是都察院監察禦史,聯系到鄢懋卿同志的職務和他的爲人(都察院左副都禦史),我們不難猜出其中奧妙,至于彈劾的罪狀,那實在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。
應該說,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,因爲它意味着海瑞已經具有了相當的影響力,要是名聲不大,鬼才罵你。
但後果仍然是極其嚴重的,海瑞失去了通判的職位,并接到了吏部的第二道調令——改任江西興國知縣。
興國是個窮地方,調去那裏似乎也算一種發配,所以看上去,這是個合乎情理的結果,然而事實并非如此。
根據鄢懋卿之前的預計,在他的授意彈劾下,像海瑞這樣毫無背景和關系的人,不但無法升官,還會被革職查辦。但他萬沒想到,此人雖然未能晉升,卻也保住了官位。多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,其中必有名堂,所以吃驚之餘,他也沒敢再找海瑞的麻煩。
鄢懋卿的直覺沒有錯,在看似孤立無援的海瑞背後,确實隐藏着另一個人,而且還是個大人物,他就是當年的那位福建學政,現在的吏部侍郎朱衡。
在這個世界上,有正直的人,自然就有欣賞正直的人,朱衡就是一個。别人厭惡海瑞,他卻贊賞有加,所以之前他力排衆議,向上級推薦了海瑞,破格提拔了他。
而三年之後,他再次挺身而出,保住了海瑞,真是人算不如天算,朱大人偏偏就去了吏部,還偏偏是個副部長。
就這樣,海瑞去了江西興國,繼續當他的縣令,因爲朱衡的保護,他安然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危機,此時他四十九歲,依然是個七品芝麻官,再混幾任就光榮退休,這似乎已是他的宿命。
如果此時有人告訴他,短短幾年之後,他這個小人物将聞名天下,并成爲中央的高級官員,重權在握,恐怕連海先生自己都不會相信。
然而事實正是如此。命運之神實在很照顧海先生,他雖然性格不對,天賦不高,運氣卻出奇的好,雖然他後來惹出了更大的麻煩,卻依然涉險過關,安然無恙——因爲另一位大人物的幫助。
在海瑞看來,興國和淳安除了名字不同,沒有什麽兩樣,該怎麽幹還怎麽幹,這下又輪到興國的衙役們受苦了。但出人意料的是,在興國的這幾年,海縣令竟然沒惹過事,想來還是因爲地方太窮,沒人從這兒過,自然也就沒有是非了。
就在海縣令專心緻志幹活的時候,卻突然接到一道出人意料的調令,命他即刻進京,就任戶部雲南司主事。
此時是嘉靖四十三年(1554),還沒到三年考核期,而戶部雲南司主事,是一個正六品官,從地方官到京官,從七品到六品,一切都莫名其妙。
雖然海瑞不知道,但我們知道,這自然又是那位朱副部長幫忙的結果。就這樣,海縣令成了海主事,職務變了,地方變了,人卻是不會變的。
在地方當縣令就敢和總督對着幹,按照這個标準,到了京城,如果不找皇帝的麻煩,那簡直就沒有天理了。
在親眼見識了真正的政治黑幕和貪污腐化後,海瑞終于忍無可忍,寫下了那封天下第一名疏,用他的正直痛斥這一切的罪魁禍首——皇帝。
在明代,罵皇帝的人并不少,卻隻有海瑞先生脫穎而出,名垂千古,對此我隻能說,不是僥幸,絕不是僥幸。
因爲罵人固然輕松,卻還要看你罵的是誰。在明代的十幾位皇帝中,要論難伺候,嘉靖同志絕對可以排在前三名。這個人極其難搞,不但疑心重,還好面子,但凡罵過他的人,比如之前的楊最、楊爵、高金等人,隻是提了點不同意見,就被拉了出去,不打死,也得打個半死。
好漢不吃眼前虧,事實證明,言官之中還是好漢居多,許多人本來就是爲罵而罵,純粹過過嘴瘾,将來退休回家還能跟鄰居老太太吹吹牛:想當年,老子可是罵過皇帝的咧。
基于這種動機,在罵人的時候,諸位言官是要考慮成本問題的,而嘉靖同志太過生猛,不是打就是關,虧本的生意還是不做的好。
海瑞偏偏就做了這筆虧本的生意,因爲在他的思維裏,根本沒有成本這個概念。他隻知道,他是朝廷的官員,吃着朝廷的俸祿,就該幹活,就該做事,就該爲民做主!
他不是不清楚呈上奏疏的後果,所以他提前買好了棺材,據說是他親自去挑的,好棺材還買不起,隻能買口薄皮的,好歹躺得進去,湊合能用就行。
他的老婆在家等他下班,卻看到了這口棺材,頓時驚得目瞪口呆,随即痛哭失聲,海瑞卻隻是平靜地對她說:
“記得到時把我放進去就是了。”
如果說楊繼盛是死劾,那麽海瑞大緻就是死谏了,雖不是當場死亡,也等不了多久。要知道,腦袋一團糨糊、盲人瞎馬地掉下山崖,那叫失足;爲了一個崇高的目标,昂首闊步踏入深淵,才叫勇敢。而這口棺材,正是他勇氣的證明。
不知死而死,是爲無知;知死而死,是爲無畏。
海瑞,你是一個無畏的男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