嚴嵩倒了,徐階接替了他的位置,成爲了朝廷首輔,朝政的管理者,此時的内閣除他之外,隻剩下了一個人——袁炜。而這位袁炜,偏偏還是徐階的學生。
于是徐階的時代來到了,繼嚴嵩之後,他成爲了帝國的實際管理者。
其實後世很多人會質疑這樣一個問題,徐階和嚴嵩有什麽不同?嚴嵩貪污,徐階也不幹淨;嚴嵩的兒子受賄,徐階的兒子占地;嚴嵩獨攬大權,徐階也是。
表面上是一樣的,實際上是不同的。
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說明,那就是:嚴嵩怠工,徐階幹活。
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曆代首輔,就會發現這幫人大都不窮(說他們窮也沒人信),要單靠死工資,估計早就餓死了,所以多多少少都有點經濟問題,什麽火耗、冰敬、炭敬等等,千裏做官隻爲錢,不必奇怪。
但徐階是幹實事的。與嚴嵩不同,他剛一上任,就在自己的辦公室挂上了這樣一塊匾:以威福還主上,以政務還諸司,以用舍刑賞還公論。而他确确實實做到了。
在嚴嵩的時代,大部分的官職分配,都隻取決于一個原則——錢,由嚴世蕃坐鎮,什麽職位收多少錢,按位取酬,誠信經營,恕不還價。徐階廢除了這一切,雖然他也任用自己的親信,但總的來說,還是做到了人盡其用。正是在他的努力下,李春芳、張居正、殷正茂等第一流的人才得以大展拳腳。
在嚴嵩的時代,除了個别膽大的,言官們已經不敢多提意見了,楊繼盛固然是一個光榮的榜樣,但他畢竟也是個死人。于是大家一同保持沉默,徐階改變了這一切。他對嘉靖說:作爲一個聖明的君主,你應該聽取臣下的意見,即使他們有時不太禮貌,你也應該寬容,這樣言路才能放寬,人們才敢于說真話。
嘉靖聽從了他的勸告,于是唾沫再次開始橫飛,連徐階本人也未能幸免。但是與此同時,貪污腐化得以揭發,弊政得以糾正,帝國又一次恢複了生機與活力。
徐階是有原則的,與嚴嵩不同,嚴大人爲了個人利益,可以不顧天下人的死活,可以抛棄一切廉恥去迎合皇帝。這種事情徐階也做過,但那是爲了鬥争的需要,現在是讓一切恢複正常的時候了。
嘉靖想修新宮殿,徐階告訴他,現在國庫沒有錢給您修。
嘉靖想繼續修道服丹,徐階告訴他,那些丹藥都是假的,道士也不可信,您還是歇着吧。
甚至連嘉靖的兒子(景王)死了,徐階的第一個反應都不是哀悼,而是婉轉地表示,我雖然悲痛,卻更爲惦記這位殿下的那片封地,既然他已經挂掉了,那就麻煩您下令,把他的地還給老百姓。反正空着也是空着,以免浪費。
對于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爲,嘉靖雖然不高興,卻也無可奈何。他看着眼前的徐階,這個人曾爲他修好了新宮殿,曾親自爲他煉丹,曾無條件地服從于他,但現在他才發現,這個性格溫和的小個子并不是綿羊,卻是一隻披着羊皮的狼。
他雖然覺得上了當,卻沒有辦法,嚴嵩已經走了,所有的朝政都要靠這個人來管理,想退個貨都不行,隻好任他随意折騰。
絕對的權力産生的不僅僅是絕對的腐敗,還有絕對的欲望,也是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望,這才是一切禍患的起始。嚴嵩所以屹立數十年不倒,貪污腐敗,橫行無忌,正是因爲嘉靖有着無盡的欲望,而嚴嵩恰好是一個無條件的迎合者。
現在徐階出現了,他雖然也曾迎合過,但那不過是僞裝而已,他真正的身份,是制衡者。
很多人并不清楚,在漫長的明代曆史中,徐階是一個極爲重要的人物,重要到幾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。他最偉大的成就,并不是打倒了嚴嵩,而是他所代表的那股勢力。
自朱元璋廢除丞相後,随着時代的變遷,明朝逐漸形成了一個極爲特别的權力體系,皇帝、太監和大臣,構成了一個奇特的鐵三角,皇帝有時候信任太監(比如明武宗),有時候信任大臣(比如明孝宗)。
而在政治學中,這個鐵三角的三方有着另外一個稱呼:君權、宦權和相權。這就是帝國的權力架構,他們互相制衡,互相維持,在此三權之中,隻要有兩者聯合起來,就能控制整個帝國。
在過去的兩百年中,前兩種組合都已出現,皇帝曾經聯合太監,也曾聯合大臣,而無論是哪一種聯盟,第三方總是孤立無助的。
隻有一種情況,從來都沒有出現過,事實上,也沒有人曾期待過那種局面的出現,因爲在那個君臨天下的時代,它似乎永遠不可能實現。
但它的确成爲了現實,而這個奇迹聯盟的開創者,正是徐階。
具有諷刺意味的是,最早打破三角平衡、爲這一奇迹出現創造條件的人,竟然是嘉靖。作爲明代曆史上最爲聰明的皇帝,他有着前任難以比拟的天賦。
憑借着絕頂的智慧和權謀,他十六歲就解決了三朝老臣楊廷和,然後是張璁、郭勳、夏言,而在打擊大臣的同時,他還把矛頭對準了太監,嚴厲打壓,使投身這個光榮職業、立志建功立業的無數自宮青年,統統隻能去洗馬桶、倒垃圾。綜觀整個嘉靖朝,四十餘年,竟然沒有出過一位名太監,可謂絕無僅有。
他不想和任何人聯盟,也不信任任何人,他相信憑借自己,就能控制整個帝國,而他所需要的,隻是幾個木偶而已。
一切都如此地順利,帝國盡在掌握之中,直到他遇上了嚴嵩和徐階。
經過二十幾年的試探,嚴嵩摸透了他的脾氣和個性,并在某種程度上成功地影響并利用了他。
而徐階則更進一步,在打垮了嚴嵩之後,他成爲了一個足以制衡嘉靖的人。嘉靖要修房子,他說不修就不修;嘉靖兒子的地,他說分就分。這是一個不太起眼,卻極爲重要的轉折點,它意味着一股強大勢力的出現,強大到足以超越至高無上的皇權。
這才是徐階所代表的真正意義,絕非個人,而是相權,是整個文官集團的力量。
當年的朱元璋廢除了丞相,因爲他希望能夠控制所有的權力,現在的嘉靖也是如此。他們都相信,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,僅憑自己的天賦與能力,就能打破權力的平衡,操控一切,而事實證明,他們都錯了。
一個人的力量再強,也是無法對抗社會規律的,它就如同彈簧一般,受到的壓力越大,反彈的力度就越大。
作爲超級牛人,朱元璋把勞模精神進行到底,既幹皇帝,又兼職丞相,終究還是把彈簧壓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。嘉靖就沒有那麽幸運了,和老朱比起來,他還有相當差距,所以在他尚未成仙之前,就感受到了那股強大的反撲力。他的欲望已被抑制,他的權力将被奪走。
所有敢于挑戰規則的人,都将受到規則的懲罰,無人例外。
當三十多年前,嘉靖在柱子上刻下“徐階小人,永不叙用”字樣的時候,絕不會想到,這個所謂的“小人”将會變成“大人”,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勢力将壓倒世間的所有強權——包括皇帝本人在内。
偉大的轉變已經來臨,皇帝的時代即将結束,名臣的時代即将到來。他們将取代至高無上的帝王,成爲帝國的真正統治者。
但徐階隻是這一切的構築者與開創者,那個将其變爲現實,并創下不朽功業的人,還在靜靜地等待着。
總而言之,嘉靖的好日子是一去不複返了,無論他想幹什麽,徐階總要插一腳,說兩句,不聽還不行,因爲這位仁兄不但老謀深算,而且門生故吏遍布朝中,威望極高一呼百應,要是惹火了他,沒準就得當光杆司令。
那就這樣吧,反正也管不了,眼不見心不煩,專心修道煉丹,争取多活兩年才是正經事。
徐階就這樣接管了帝國的幾乎全部政務。他日夜操勞,努力工作,在他的卓越政治領導之下,國庫收入開始增加,懈怠已久的軍備重新振作,江浙一帶的工商業有了長足的發展,萬曆年間所謂資本主義萌芽,正是起源于此。
你成你的仙,我幹我的活,大家互不幹擾。曆史證明,隻要中國人自己不折騰自己,什麽事都好辦。在一片沉寂之中,明朝又一次走上了正軌。
徐階着實松了一口氣,鬧了那麽多年,終于可以消停了。但老天爺還真是不甘寂寞,在嚴黨垮台後不到一年,他又送來了一位奇人,打破了這短暫的平靜。
但請不要誤會,這位所謂的奇人并不是像嚴世蕃那樣身負奇才的人,而是一個奇怪的人,一個奇怪的小人物。
嘉靖四十五年(1566)二月,嘉靖皇帝收到了一份奏疏,自從徐階開放言論自由後,他收到的奏疏比以前多了很多,有喊冤的,有投訴的,有拍馬屁的,有互相攻擊的,隻有一種題材無人涉及——罵他修道的。
要知道,嘉靖同志雖然老了,也不能再随心所欲了,但他也是有底線的:你們搞你們的,我搞我的,你們治國,我煉丹修道,互不幹擾。什麽都行,别惹我就好,我這人要面子,誰要敢扒我的臉,我就要他的命!
大家都知道這是個老虎屁股,都不去摸,即使徐階勸他,也要繞七八個彎才好開口,所以這一項目一直以來都是空白。
但這封奏疏的出現,徹底地填補了這一空白,并使嘉靖同志的憤怒指數成功地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高度。
奇文共享,摘錄如下:
“陛下您修道煉丹,不就是爲了長生不老嗎?但您聽說過哪位古代聖賢說過這套東西?又有哪個道士沒死?之前有個陶仲文,您不是很信任他嗎?他不是教您長生不老術嗎?他不也死了嗎?”
這是罵修道,還有:
“陛下您以爲自己總是不會犯錯嗎?隻是大臣們都阿谀奉承,刻意逢迎而已,不要以爲沒人說您錯您就沒錯了,您犯過的錯誤,那是數不勝數!”
具體是哪些呢,接着來:
“您奢侈淫逸,大興土木,濫用民力,二十多年不上朝,也不辦事(說句公道話,他雖不上朝,還是辦事的),導緻朝政懈怠,法紀松弛,民不聊生!”
這是公事,還有私生活:
“您聽信讒言不見自己的兒子(即陶仲文所說的‘二龍不可相見’理論),不顧父子的情分,您天天在西苑煉丹修道,不回後宮,不理夫妻的情誼(真奇了怪了,關你屁事),這樣做是不對的。”
此外,文中還有兩句點睛之筆,可謂是千古名句,當與諸位重溫:
其一,嘉者,家也;靖者,淨也。嘉靖,家家淨也。
其二,蓋天下之人,不值陛下久矣。
這就不用翻譯了,說粗一點就是:在您的英明領導之下,老百姓們都成爲了窮光蛋,他們早就不鳥你了。
綜觀此文,要點明确,思路清晰,既有理論,又有生動的實例,且工作生活面面俱罵,其水平實在是超凡入聖,高山仰止。
文章作者即偉大的海瑞同志,時任戶部正處級主事。此文名《治安疏》,又稱直言天下第一事疏,當然,也有個别缺心眼的人稱其爲天下第一罵書。
一位著名學者曾經說過,罵人不難,罵好很難,而罵得能出書,且還是暢銷書,那就是難上加難了。整個中國一百多年來,能達到這個高度的隻有兩個人,一個是魯迅,另一個是李敖。
而在我看來,如果把時間跨度增加四百年,那麽海瑞先生必定能加入這個光榮行列。
嘉靖憤怒了,自打生出來他還沒有這麽憤怒過,自己當了四十多年皇帝,竭盡心智控制群臣,我容易嗎我。平時又沒啥不良習性,就好修個道煉個丹,怎麽就惹着你了?
再說工作問題,你光看我這二十多年白天不上朝光修道,那你又知不知道,每天晚上你睡覺的時候,老子還在西苑加班批改奏章,不然你以爲國家大事都是誰定的。
還有老子看不看兒子,過不過夫妻生活,你又不是我爹,和你甚相幹?
所以在嘉靖看來,這不是一封奏疏,而是挑戰書,是赤裸裸的挑釁。于是他把文書扔到了地上,大吼道:
“快派人去把他抓起來,别讓這人給跑了!”
說話也不想想,您要抓的人,除非出了國,能跑到哪裏去?
眼看皇帝大人就要動手,關鍵時刻,一個厚道人出場了。
這個人叫黃錦,是嘉靖的侍從太監,爲人十分機靈,隻說了一句話,就撲滅了皇帝大人的熊熊怒火:
“我聽說這個人的腦筋有點問題,此前已經買好了棺材,估計是不會跑的。”
黃錦的話一點也沒錯,海瑞先生早就洗好澡,換好衣服,端正地坐在自己的棺材旁邊,就等着那一刀了。
他根本就沒打算跑,如果要跑,那他就不是海瑞了。
青天在上
作爲一位有着極高知名度的曆史人物,海瑞先生有一個非同尋常的榮譽稱号——明代第一清官。
但在我看來,另一個稱呼更适合他——明代第一奇人。
在考試成績決定一切的明朝,要想功成名就,青史留芳,一般說來都是要有點本錢的,如果不是特别聰明(張居正),就是運氣特别好(張璁),除此之外,别無他途。
而海瑞大概是唯一的例外,他既不聰明,連進士都沒中,運氣也不怎麽好,每到一個工作崗位,總是被上級整得死去活來,最終卻升到了正部級,還成爲了萬人景仰的傳奇人物。
正德九年(1514),海瑞出生在海南瓊山的一個幹部家庭。說來這位兄台的身世倒也不差,他的幾個叔叔不是進士就是舉人,還算混得不錯,可偏偏他爹海翰腦袋不開竅,到死也隻中了個秀才,而且死得還挺早。
父親死的時候,海瑞隻有四歲,家裏再沒有其他人,隻能與母親相依爲命。
雖然史料上沒有明确記載,但根據現有資料分析,海瑞的那幾位叔叔伯伯實在不怎麽厚道,明明家裏有人當官,海瑞卻沒沾過一點光,童年的生活十分困苦,以至于母親每天都要做針線活貼補家用。
很明顯,在海氏家族中,海瑞家大概是很沒地位的,大家都看死這對母子鬧不出什麽名堂。實際情況似乎也差不多,海瑞同學從小既不會作詩,也不會作文,沒有一點神童的征兆,看情形,将來頂了天也就能混個秀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