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嚴府的仆人态度蠻橫,根本不予理睬。旁邊有人看出苗頭,覺得這人舉止不一般,估計是個官,便提醒這位仆人客氣點。
畢竟給嚴世蕃跑過腿,平日見過大場面,所謂宰相門人七品官,這位仁兄眼睛一橫,當場大喝一聲:
老子在京城見過多少大官,你算是個什麽東西,還不快滾!
面對這位兇仆,路人一言不發,捂着傷口,帶着羞辱默默地離開了。
仆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,大禍也就此種下。
這位路人的名字叫做郭谏臣,時任袁州推官,正如那位仆人所說,并不是什麽大官,但這位狗腿子明顯不了解官場的某些基本概念,比如背景、靠山,比如一榮俱榮等等。
郭谏臣是一個推官,主管司法,也就是當年徐階曾幹過的那份工作。雖然他不如徐階有前途,但他有一個要好的朋友,這個人的名字叫林潤。
于是在飽受屈辱卻無法發洩的情況下,郭谏臣将自己的委屈與憤怒寫成書信,寄給了林潤。
誰不好惹,偏偏就惹上了這個人,隻能說是嚴世蕃氣數已盡。
林潤,字若雨,福建莆田人,嘉靖三十五年(1556)進士。這位仁兄雖說資曆淺,卻是個不簡單的人物。他先被分配到地方做縣令,由于表現突出,很快就被提拔到南京擔任禦史。
要知道,在短短幾年之内由地方官升任禦史,是很不容易的。由于禦史要經常上書皇帝,如果運氣好某篇奏疏得到領導賞識,像胡宗憲那樣連升幾級也是很有可能的。
而這位林潤可謂是禦史中的佼佼者,他不但性格強硬,而且十分聰明,剛上任不久就敢于上書彈劾自己的領導——都察院左副都禦史、著名貪官鄢懋卿,且彈詞寫得滴水不漏,讓人抓不住任何把柄。
雖然最後這次彈劾因爲嚴嵩的庇護而不了了之,但林潤的罵功與機智給嚴世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,便請這位兄台吃了頓飯。
在飯局上,面對财大勢大的嚴世蕃,林潤沒有絲毫的畏懼,反而反客爲主,談笑風生。這件事情給嚴世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,之後一直對林潤十分客氣,唯恐得罪了他。
然而林潤最憎恨的人正是禍國殃民的嚴氏父子,所以當他收到郭谏臣的書信時,一個念頭油然而生——彈劾嚴世蕃。
雖然之前鄒應龍已經告過一次,而且嘉靖曾警告過,敢再拿此事做文章者,格殺勿論,但林潤仍然決定冒一次險。
和楊繼盛不同,林潤并沒有殺身成仁的打算,他的這步棋雖險,卻是看好了才走的。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,他很可能與徐階有着密切的聯系,所以對于目前的形勢,他可謂了如指掌。經過之前的羅龍文事件,嘉靖的耐心已到了頂點,隻要再點一把火,憤怒的火山就會徹底噴發。
嘉靖四十三年(1564)十二月,林潤正式上書,烽煙再起。
這是一份十分厲害的彈章,在文中,林潤再次運用了他的智慧。他不但彈劾嚴世蕃擅自勾結盜匪,欲行不軌,還爆出了那個地球人都知道的罪行——逃兵。
刻意隐藏兩年,隻是爲了今天。
看到奏章之後,嘉靖果然大怒。他再次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,嚴令查辦此事,逮捕嚴世蕃。
天下無雙
在得知谕令内容之後,徐階卻沒有絲毫興奮,反而顯得十分焦急,并立即派出了密使,要求務必在第一時間将此事告知林潤。
徐階似乎過于着急了,谕令下達後,林潤自然會知道,不過遲一兩天而已,又有什麽區别呢?
但事實證明,這是一個極爲明智的決定,正是這關鍵的一兩天,改變了事态的進程。因爲徐階很清楚,林潤的奏疏雖然言辭犀利,卻并沒有實據,目前唯一能證明嚴世蕃有罪的,不過是半路逃回老家而已。
而當谕令公開後,朝中的嚴黨成員必定會給嚴世蕃報信。以嚴世蕃的智商,一定會馬上溜号,跑回充軍地雷州。如此一來,林潤就成了誣告,事情也就會不了了之。
所以決定事情成敗的,是信息傳播的速度。
徐階的預料一點沒錯,就在谕令頒布的當天,嚴世蕃的兒子、錦衣衛嚴紹庭便連夜出發趕去報信。但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到達江西時,看到的卻隻是一片狼藉。因爲兩天之前,林潤已經到此一遊,抓走了正在砌磚頭的嚴世蕃。
這還不算,林禦史送佛送上天,連小兄弟羅龍文也一起抓了,并上了第二封彈章,曆數嚴世蕃的罪惡,連人帶奏疏一并送到了京城,嚴世蕃再次成爲了囚犯,再次來到了京城。這一次,所有的人都認定他将徹底完蛋,包括徐階在内。
然而當這位嚴大少爺進入京城之後,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發生了。
嚴世蕃和羅龍文剛剛到京,便解掉了身上的鐐铐,堂而皇之地接受朝中官員的宴請,吃好喝好後連監獄大門都沒去,就直接住進了早已爲他們準備好的豪宅。
總而言之,這二位仁兄并非囚犯,反倒像是前來視察的領導。
目睹這一奇觀的徐階再次震驚了,兩個朝廷欽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嚣張,而朝廷百官卻視若無睹,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。大理寺不管,刑部不管,都察院也不管。
難道隻有我看到了這一切?!徐階禁不住顫抖起來,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。
嚴嵩倒台了,嚴世蕃也二進宮了,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,嚴黨竟然還有這麽強大的力量,還能如此肆無忌憚、無法無天!
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的徐階開始了新的思索,他終于認識到,這是一股極其頑強的勢力,是一個無比堅固的利益共同體,而要徹底毀滅它,單靠常規手段,是絕對辦不到的。
要擊破它,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,而嚴世蕃是最爲合适的人選,既然彈劾沒有用,逮捕沒有用,甚至關進牢房也沒有用,那麽我隻剩下了一個選擇——殺了他。
要讓所有脅從者都知道誰才是朝廷的真正統領者,要用最嚴厲的手段告訴他們,依附嚴黨,死路一條!
就在徐階下定決心的時候,嚴世蕃正頗爲輕松地與羅龍文飲酒作樂。但同爲囚犯,羅龍文卻沒有嚴世蕃那樣的心理素質。雖說嚴黨關系廣勢力大,不用蹲黑牢,也不用吃剩飯,但畢竟自己是來受審的,如果到時把幹過的那些破事都攤出來,不是死刑立即執行,至少也是個死緩。
然而嚴世蕃笑着對他說:
“我等定然無恙,不必擔心。”
羅龍文松了一口氣,他以爲嚴世蕃已經搞定了審案的法官。
嚴世蕃卻告訴他,負責審理此案的三法司長官,刑部尚書黃光升以及都察院左都禦史、大理寺卿全都不是嚴黨,而且素來與他有仇,隐忍不發隻是時機未到,到時一定會把他往死裏審。
還沒等羅龍文消化完這個噩耗,嚴世蕃又接着說了一件讓他匪夷所思的事情:
“我已派人四處散播消息,爲楊繼盛和沈鍊申冤,他們之所以會死,全部是我等所爲。相信這件事很快就會傳到三法司那裏。”
羅小弟就此陷入了極度的恐慌,他大聲向嚴世蕃吼道:
“你瘋了不成?這不是自尋死路嗎?!”
“不要慌,”嚴世蕃依舊鎮定自若,“這些罪名不但殺不掉我們,還能夠救我們的命。”
他平靜地看着一臉疑惑的羅龍文,自信地說道:
“殺我的罪名自然有,卻不是三法司的那些書呆子能夠想出來的,在這世上,能殺我者,唯兩人而已。”
“一個是陸炳,他已經死了;另一個是楊博,我已打探過,他前不久剛剛犯事,現大權旁落,在皇帝面前已說不上話,不足爲懼。”
于是,自信的嚴世蕃發出了最後的預言:
“任他燎原火,自有倒海水!”
我的計劃萬無一失,是絕不會落空的,陸炳死了,楊博廢了,世間已無對手,舉世之才唯我一人而已!誰能殺我?!
徐階能。
在十多年前夏言被殺之時,他還隻是個未經磨砺的副部級愣頭青,無論是權謀水平還是政治水平都還差得太遠。但經過多年的血雨腥風,他已習慣并掌握了所有的規則和技巧。到了今天,他已具備了參加這場死亡競賽的能力。
事實上,從嚴世蕃進京的那天起,他的一舉一動就已在徐階的嚴密監控之下,從花天酒地到散布消息,徐階都了如指掌,與三法司的官員們不同,經過短暫的思考,他就明白了嚴世蕃的企圖,并了解了他的全盤計劃。
這是嘉靖年間兩個最高智慧者的對決,勝負在此一舉。
這是最後的考驗,十餘年的折磨與修煉,曆經山窮水盡、柳暗花明,終于走到了這一步,優勢已盡在我手。在我的面前,隻剩下最後一個敵人。
殺了此人,天下将無人能勝我。
徐階的正義
正如嚴世蕃所料,三法司采納了街頭巷尾路邊社的意見,将殺害楊繼盛、沈鍊的罪名套在了嚴世蕃的頭上,所謂冤殺忠臣、天下公憤之類,寫得慷慨激昂。
完稿之後,他們依例将罪狀送交内閣首輔徐階審閱。
徐階似乎已經等待他們多時了。他接過稿件,仔細看完,然後微笑着誇獎道:
“這件事情你們做得很好,文辭犀利,罪名清楚。”
“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各位,”徐階突然收斂了笑容,用冷峻的口氣說道:
“你們是想殺嚴世蕃呢,還是想要救他?”
這是一個侮辱智商的問題,幾位司法幹部當即漲紅了臉,大聲叫道:
“那還用說,自然是要殺了他!”
看着激動的同志們,徐階笑出了聲:
“此奏疏一旦送上,嚴世蕃必定逍遙法外,諸位隻能白忙一場了。”
這又是個什麽說法?衆人目瞪口呆,愣愣地看着徐階,等待着他的解釋。
“你們并不明白其中奧妙,雖說楊繼盛之事天下已有公憤,卻絕不可上奏皇帝,要知道,楊繼盛雖是爲嚴氏父子所害,斬首的旨意卻是皇上下達的。”
“當今皇上是英察之主,從不肯自認有錯,你們如果把這條罪狀放上去,豈不是要皇上好看?如此受人欺瞞,皇上的顔面何存?到時皇上發怒,嚴世蕃自然無罪開釋。”
徐階說得沒有錯,嚴世蕃的如意算盤正是如此。爲了實現自己的企圖,他先放出風聲,說自己最害怕楊繼盛事件,然後誘使三法司的人将此罪狀上達,因爲嘉靖皇帝的性格他十分了解,這位仁兄過于自負,認定自己天下第一,沒人能騙得了他,也從不肯認錯。
現在你要告訴他,兄弟你錯了,人家借你的手殺掉了楊繼盛,你還在上面簽了字,你是個白癡冤大頭,他自然要發火,否定你的說法,于是嚴世蕃同志剛好可以借機脫身。
這招十分狠毒,即所謂拖皇帝下水,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、用得上的。比如後來的上海灘第一老流氓杜月笙,也曾用過這手。當時正值解放前夕,蔣介石之子蔣經國奉命到上海整頓金融秩序,打擊投機,幹得熱火朝天,結果搞到了杜月笙的頭上,不但毫不留情,還明确表示整的就是你。
杜月笙也不争辯,乖乖受罰,暗中卻指使他人檢舉孔祥熙兒子投機倒把,把事情直接鬧到了蔣經國那裏:如果你不處理他,憑什麽處理我?
于是轟轟烈烈的上海金融保衛戰就此草草收場,蔣氏家族和孔氏家族都是一家人,有事好商量,杜流氓也得以解脫。
但嚴世蕃卻沒有杜月笙的運氣,因爲他的對手是徐階,是一個足以與他匹敵的人。
書呆子們頭暈眼花了,他們的腦袋還沒回過神來,隻是傻傻地問徐階,既然如此,那就請您出個主意,定個罪名,我們馬上去辦。
然而徐階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們更爲吃驚,這位深不可測的首輔大人隻是微微一笑,從袖子裏拿出了一份早已預備好的奏疏:
“我已經寫好了,你們送上去就是了。”
怎麽着?難道您還能未蔔先知?
懷着對徐大人的無限景仰和崇敬,三法司的官員們打開了那份奏疏,殺氣撲面而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