嚴世蕃入獄了,嚴嵩倒台了,在很多人看來,徐階同志的屁股即将挪到首輔的寶座上,事情已經圓滿結束。
有這種看法的人,大緻是不懂政治的,在這個世界上,什麽都好商量,但隻要涉及利益二字,翻臉會比翻書更快。
而翻臉的程度及其表現方式,就要看利益多少了,動嘴動手,還是動刀子動導彈,都取決于此。要知道,平時上街買菜,爲幾毛錢都要吵一吵,而在皇帝不大管事的當年,首輔的寶座就是最高權力的象征,也是最大的利益,不打出個天翻地覆、滄海桑田那才有鬼。
徐階清楚這一點,嚴嵩自然也知道,幾十年的政治經驗讓他很快由震驚中恢複平靜,并開始積聚反擊的力量。接下來,他将用行動告訴對手,自己之所以能夠屹立政壇二十年不倒,絕非偶然。
徐階,讓你看看我真正的實力吧,較量才剛剛開始。
事實上,嚴嵩之所以能夠超越之前的楊廷和、郭勳、張璁、夏言等人,成爲最爲強大的權臣,靠的絕不僅僅是嚴世蕃的聰明,還有他的同黨。因爲一直以來,嚴嵩都不是一個人在戰鬥。
嚴嵩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并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股勢力,一個利益共同體。我當了郎中,你就是員外郎;我當了侍郎,你就是郎中,大家共同進步,共同發财。
現在徐階竟然要整治嚴大人,那還得了?老婆才買了首飾,兒子要上私塾,我還指望升遷,你徐階敢動我們的飯碗,就跟你玩命!
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就是上述人等中的一員。自投靠嚴嵩以來,他做了很多壞事,正是在他的建議之下,楊繼盛最終被殺,作爲回報,他獲得了管理鹽政的美差,撈錢簡直撈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。之前嘉靖同志每年隻征六十萬鹽稅,他上任之後,竟然要求改征一百萬,既可以讨好皇帝,又能夠趁機敲詐地方,不愧爲奸人本色。
所以當嚴嵩下台的消息傳來時,他立即找來了嚴黨的同夥,緊急商量對策。鑒于嚴嵩已經退休回家,在仔細分析形勢之後,鄢懋卿決定了第一步行動計劃——解救嚴世蕃。
作爲嚴黨的智囊,嚴世蕃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,所以眼下最重要的,是把這位仁兄撈出來,讓他拿個主意,大家這才好辦事。
但這件事談何容易。嚴世蕃由皇帝下旨查辦,涉及嚴重經濟犯罪,住的是京城模範監獄,不是打架鬥毆關進派出所,等人擔保就能搞定的。
更麻煩的是,這件案子是皇帝交辦,按例由三法司會審,而所謂三法司,是指大理寺、都察院和刑部。所以要想撈人,必須擺平這三大部門,一個都不能少。
鄢懋卿是刑部右侍郎,刑部的事情自然好辦,但嚴嵩已經倒了,内閣沒有說話的人,大理寺和都察院怎麽解決?
這就是鄢懋卿面臨的大緻情況,看上去确實很難辦,但事實結果告訴我們,他做到了:
經過三法司會審,一緻認定嚴世蕃貪污罪名成立,查實金額共八百兩,着令發配雷州充軍。
多年的工部侍郎包工頭兼機要處長,原來隻值八百兩,還真是個吉利數字。
當然了,處理結果也不可謂不重。所謂雷州,就是今天的廣東雷州,在當年是著名的蠻荒之地,到那裏充軍十有八九回不來。
但曆史對我們說,規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,死緩可以轉無期,無期可以轉有期,有期再轉保外就醫,事情就解決了。嚴世蕃自然也不例外,但他的方法比較簡單——逃跑。
這位兄台剛走到半路,不知是買通了押送人員還是自行決斷,竟然就這麽跑了回來。按說要是逃犯,總得找個比較偏僻的地方藏起來,起碼沒有人認識自己。可嚴世蕃實在是藝高人膽大,他竟然跑回了江西,堂而皇之地住下來,照常上街買菜東遊西逛,比衣錦還鄉還衣錦還鄉。
重大貪污犯變成八百兩,充軍充回了家,嚴黨的勢力确實超出了徐階的想象,但當他正準備回擊時,皇帝突然下達了一道谕旨,正是這道谕旨使事情再次失去了控制。
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,說句寒酸話,就算是條狗,養二十多年也有感情了,何況嚴嵩長得比狗精神得多。所以在驅趕了嚴嵩之後,嘉靖便感到了一種孤獨,很快,這種孤獨就演變成了同情,于是他下令:
“嚴嵩退休了,他的兒子也已認罪,今後有人再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折,立斬!”
這下徐階完了,他本已準備趁勢追擊,用奏章把嚴世蕃淹死,嘉靖的命令剛好擊中了他的要害,轉瞬之間,他失去了所有進攻的手段,隻能坐在原地,等待着對方的反擊。
徐階之所以對嚴世蕃如此執著,是因爲他十分清楚,這是一個破壞能量太大的人,隻能關在籠子裏,絕不能放歸大自然。以此人的智商,如果稍有不慎,自己就會被置于死地。而事實也驗證了他的預想,不久之後,嚴世蕃就出招了,不但狠毒,而且緻命。
嚴嵩退休之後,按道理應該回老家,他卻在經過南昌的時候停了下來,因爲他不甘心就此失敗,而且他很清楚,事情還沒有結束。
事情的發展證明了嚴嵩的直覺,這位老江湖在南昌等來了皇帝的谕令和他那聰明絕頂的兒子。
在谕令中,嚴嵩看到了希望,而在他的兒子那裏,他找到了反敗爲勝的方法。
嚴世蕃依然十分沉着,他告訴自己的父親,雖然事已至此,雖然徐階已經成爲首輔掌握重權,但他并不是堅不可摧的,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,隻要突破一個人——藍道行。
嚴世蕃那個隻有一隻眼睛的腦袋,卻有着極爲可怕的智慧,在無數的表象之下,他牢牢地抓住了事物的本質。一點也沒錯,藍道行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。
嘉靖之所以驅趕嚴嵩,是因爲神仙不喜歡他,而不是藍道行。所以隻要證明那天在沙盤上寫字的人不是神仙,問題就都解決了;要是順便能把徐階拉上,說明他與此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,那就是欺君之罪,必死無疑。
到那個時候,嚴嵩将光榮返聘,繼續牟取私利消極怠工,嚴黨将再度掌權,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到起點。
行動開始,嚴嵩先命令朝中的同黨送錢給藍道行,希望他反戈一擊,指證徐階策劃此事,事成之後保證升官發财。
藍道行拒絕了。
既然軟的不行,就來硬的,嚴嵩出錢買通了宮中的太監,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,并将其關入了監獄。更爲惡劣的是,他還疏通獄卒,對藍道行嚴刑拷打,百般折磨,逼他誣陷徐階(似乎也算不上誣陷)。
藍道行依然拒絕了,雖然他被打得遍體鱗傷,卻始終不吐一字。
軟的硬的都不吃,嚴嵩納悶了,在他看來,藍道行不過是個江湖騙子,一個吹牛的道士而已,怎麽會如此強硬?
從道士到鋼鐵戰士,隻是因爲一件東西——信仰。在這個世界上,信仰是最爲堅固的物體,一旦堅持,就很難動搖,而金錢、美色在它的面前,是極爲軟弱無力的。
藍道行是一個道士,但他卻信仰王學,他相信,在這位傳奇人物的光明之學中,他能夠找到真正的光明。所以無論是利誘還是威逼,金錢還是皮鞭,他都決不屈服。
這就是信仰的力量,是任何物質無法動搖的力量。而對于這些,利欲熏心的嚴嵩,是永遠無法理解的。
藍道行挺住了,徐階也挺住了,嚴嵩一擊不中,再次開始了等待。他相信随着時間的推移,皇帝會逐漸想起他,同情他,到時配合朝中的嚴黨勢力,他必定能東山再起。
這是一個不錯的打算,事實上也很有可能,之前的那道谕令已經部分證明了這點。令人費解的,卻是徐階的态度,嚴嵩此次大舉進犯,可從頭至尾,他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應,更沒有利用手中的權力發起反撲,雖然這對他而言十分容易。
政治家是這個星球上最堅忍的動物,他們從不輕舉妄動,隻有在勝券在握的情況下,才會發動最後的猛擊。經過嚴世蕃和藍道行事件,徐階已經看清了嚴嵩的真正實力,他知道,雖然自己身居首輔,但是嚴嵩對皇帝仍有着相當的影響力,而在朝中,嚴黨依然擁有強大的勢力。
所以現在隻有等待,等待對手的下一個破綻,它一定會再次出現。
于是,徐階對嚴嵩的攻擊不但毫不在意,反而還經常寫信問候在南昌的嚴嵩,恭祝他身體安康,多活幾年。他明知嚴世蕃擅自逃竄回家,也從不派人去查,就當做不知道。
更有甚者,在徐階成爲首輔之後,他的兒子曾經對他說,老爹你受了那麽多委屈,現在終于熬出頭了,應該找嚴嵩報仇。
出人意料的是,徐階竟勃然大怒,破口大罵:
“要是沒有嚴大人,我哪有今天的地位,你怎麽能夠這樣想?”
對兒子都這樣,别人更是如此,久而久之,這些話都傳到了嚴嵩的耳朵裏,讓他深有感觸。
原先當次輔的時候低調做人,現在大權在握,也不落井下石,徐階的舉動使嚴氏父子産生了這樣一個感覺:徐首輔是一個厚道人。特别是嚴世蕃,他當逃兵跑回來是盡人皆知的事情,要想整治他,把柄是現成的,徐階對此卻毫無動作,所以這位自負天下第一聰明的人也由衷地感歎了一句:
“徐大人不坑我啊!”
嚴世蕃是個太過聰明的人,所以他也有點太過自負,在這十幾年中,他從沒有把徐階放在眼裏,把他當做看門大叔之類的人物,肆意欺淩,蠻橫無理,然而徐階都忍了。現在的徐首輔依然故我,絲毫沒有報複的打算和行動,看來他還準備繼續忍下去。
嚴世蕃放心了,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逃兵身份,堂而皇之地在江西蓋豪華别墅,準備當土财主,享受之前十幾年的腐敗成果。
然而狂得過了頭的嚴世蕃并不知道,從不坑人的徐大人此時正在挖坑,一個比上次更大的坑。因爲所謂複仇,從來都不是熱菜,而是冷盤。
嚴世蕃不了解徐階,徐階卻了解嚴世蕃。他很清楚,這位獨眼龍天才雖說聰明絕頂,卻也有着一個緻命的缺點。
估計是因爲身體殘疾,嚴世蕃存在某種心理問題,簡單說來就是有點變态。綜觀他的一生,隻做壞事,不做好事,着實不易,而且他窮奢極欲,做事情不分場合、不分地點,想怎麽幹就怎麽幹。
比如當年他母親死了,本該在家守孝,幫老爹幹活,他卻隻是每天躲在家裏搞女人,對老爹交代的事情全然不理。嚴嵩同志都八十多了,頭暈眼花,公文看不懂,青詞寫不來,幾次被皇帝罵得狗血淋頭,才有了後來下課倒台的事。
所以從政治學的角度講,嚴世蕃是一個天才的幕僚,卻是一個蹩腳的政治家,他不懂得隐藏壓抑自己的欲望,在這一點上,他和自己的父親差得太遠。他當逃兵也好,蓋别墅也好,徐階一概不管,因爲他相信,自己等待的那個破綻必将在這個人的身上出現。
成也世蕃,敗也世蕃,命也。
一塊磚頭引發的血案
在徐階看來,把嚴世蕃放出來比關在籠子裏好,讓他去飛,讓他去闖,終有一天會惹出麻煩的。
正如所料的那樣,麻煩很快就來了,但肇事者不是嚴世蕃,而是另一位老熟人——羅龍文。
這位仁兄前面已經介紹過了,他是胡宗憲的同鄉,爲剿滅徐海當過卧底,立過大功,但之前也說過,此人心胸狹窄,好挑是非,不太講道理。所以在胡宗憲倒台後,他因勢利導,不知鑽了誰的門路,竟然投奔到了嚴世蕃手下,所謂臭味相投,兩人很快結成知交。
既然是知交,嚴世蕃充軍,羅知交也充軍。同理,既然是知交,嚴世蕃當逃兵,他自然也當了逃兵。不過他沒有逃到江西,而是再次審時度勢,投奔了他當年的敵人——倭寇,成爲了逃兵兼漢奸。
雖說飯碗有了,但搶劫畢竟是個高風險的活兒,不比京城裏自在,久而久之,羅龍文越來越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光,也越來越痛恨坑他的鄒應龍與徐階,經常對人大聲疾呼:
“必取鄒應龍與徐階的首級,方洩我心頭之恨!”
這大緻也就算個精神勝利法,他一無錢,二無人,憑幾個搶劫犯,也就隻能在千裏之外發發牢騷而已,反正京城裏的人也聽不見。
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,自己的這句話正是最終毀滅的起始。
很快,京城的徐階就聽到了這句話。天真的羅龍文并不知道,作爲嚴世蕃的重要同黨,從他逃跑到投奔倭寇,都有人在一旁監視着他,看着他由逃犯成爲搶劫犯,卻從來沒有人去制止。因爲在徐階看來,這個人現在的舉動,将會成爲誅殺嚴世蕃的利器。
得知這句話後,徐首輔立即開始了行動,他不但将此話向皇帝上奏,大張旗鼓地進行宣傳,還調派大量錦衣衛保護自己和鄒應龍的家,并公開表示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嚴重威脅。
嚴嵩整治藍道行之時,可謂是生死攸關,徐大人卻穩如泰山;一個人在千裏之外威脅了幾句,他卻如此激動,歸根結底,隻是因爲一個原因——政治目的。
隻有把羅龍文的事情鬧大,才能引起所有人的警覺,從而引出嚴世蕃。羅小弟做了倭寇,嚴大哥自然也逃不脫幹系,而對于這位獨眼龍,皇帝大人一直就沒什麽好感。
嚴世蕃和嚴嵩已逐漸被逼入死角,到目前爲止,一切都在徐階的掌控之中,但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,一件偶然事件的發生,卻讓這場好戲早早落幕。
事情的起因,隻是一塊磚頭。
與羅龍文不同,嚴世蕃不沮喪,也不發牢騷,他正在江西袁州一心一意地蓋自己的新房。恰如徐階所料,嚴世蕃實在有夠嚣張,按說一個逃犯,找幾個狐朋狗友,蓋了小茅屋住,躲着過日子也就罷了。可這位兄台竟然找了四千多民工,還唯恐人家不知道,每天敲鑼打鼓地開工修豪宅!
當然,嚴世蕃敢如此招搖,袁州的知府大人自然也是打點過的,所以也沒人去管他。
可惜的是,明代的官員編制并非隻有知府。
工人多了,自然會聚成一團找樂子,就在他們說說笑笑的時候,一個人路過此地,便多看了他們兩眼。這幫人正好幹完了活兒想找事,就向這位路人挑釁,說着說着,不知是誰無聊,還朝人扔了塊磚頭,當場挂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