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相信,隻有采用這樣的方式,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。
可是他錯了,這個世界上的聰明人并非隻有他而已,嚴世蕃也應該算一個,而他的那種特别能力,正是破譯暗語。
嘉靖三十四年(1555),張經被免職之後,趙文華想讓剛當巡撫的胡宗憲頂替總督的位置,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,所以奏折送上去很長時間,都沒有得到任何回音。
突然有一天,嚴嵩收到了一張嘉靖寫給他的紙條,上面隻寫了六個字:
憲似速,宜如何。
嚴嵩略一琢磨,便了解了其中的含義,憲自然是指胡宗憲,這句話的意思是胡宗憲似乎升得太快,你認爲應該怎麽樣。
于是他準備再爲胡宗憲說幾句話,建議破格提拔幹部,并寫好了奏疏,就在他準備送上去之前,嚴世蕃湊了過來,知道了事情的原委,然後他大笑了起來。
“你錯了,”嚴世蕃得意地說道,“皇上的意思并非如此。”
他告訴自己的父親,那個宜如何的宜字,并不是應該的意思,而是指楊宜。
楊宜,時任南京戶部右侍郎,從政經驗豐富,對于嘉靖而言,他比愣頭青胡宗憲要可靠得多。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,胡宗憲升得太快,你認爲楊宜如何。
這雖然是一句問話,但嚴嵩很明白,它代表的并不是疑問,而是一種态度,所以他立即上書,推薦楊宜接任總督。
這隻是嘉靖同志諸多謎語中的一個,由于他自幼苦讀,十分博學,在紙條上經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,所以隻有與他同樣學識淵博且聰明絕頂的人,才能解開這些暗語。
毫無疑問,嚴世蕃符合這個近乎苛刻的條件。
于是在之後的日子裏,嚴嵩始終能夠在第一時間迎合皇帝的意圖,并逐漸成爲嘉靖不可或缺的人。
對于這一獨特專長,嚴世蕃十分自負,他和嘉靖同志一樣,認爲自己是獨一無二的,所以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。
事實上,他并不是暗語的唯一破解者,在這個世界上,至少還有一個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,很不幸的是,這個人正是徐階。
徐階也曾經遇到相同的境況,在屬于他的那張紙條上,寫着這樣幾個字:卿齒與德,何如?
當看到這六個字的時候,徐階吓得魂都沒了,句中所謂齒,是指年齡,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,你的德行與年齡是匹配的嗎?
用另一個角度講,它也可以這樣翻譯:你這把年紀,怎麽是這樣的德行?
一般說來,如果不是要收拾人,絕不會說這樣的話。但在短暫的恐慌之後,徐階鎮定了下來,他再次仔細分析了這六個字,并憑借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确的答案:所謂德,不是德行,而是指歐陽德。
歐陽德,時任禮部尚書,所以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,你和歐陽德,誰的年紀更大?
就這樣,徐階成爲了第二個破譯者,并就此穩固了自己的地位。而這一切,嚴世蕃并不知道。
但處于暗處的徐階卻也無計可施,問題很明顯,要解決嚴嵩,必須除掉嚴世蕃,可是嚴世蕃實在太過聰明,毫無漏洞可鑽。
既不能進,也不能退,這場智力競賽再次陷入了僵局,然而就在他百無聊賴,苦苦等待之時,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,卻徹底改變了雙方的力量對比。
嘉靖四十年(1561)十一月,由于消防工作不到位,宮裏失火,說來也是湊巧,哪裏不好燒,偏偏就燒了西苑的永壽宮——皇帝大人的寝宮。
這下嘉靖同志無家可歸了,隻好搬到玉熙宮暫住,如此長久下去也不是個事,于是他找來了嚴嵩,詢問有關重建的事情。
不知道嚴嵩同志那天是不是吃錯了藥,自己有好幾套房子,就不管領導的死活了,随口說了這樣一句話:
“三大殿剛剛修完,餘料不足,陛下可以暫時移居南宮。”
這就是找死了,你哪怕建議他住工棚,也比讓他去南宮好。所謂南宮,就是當年明英宗朱祁鎮住過的地方,他被自己的弟弟關押在那裏,度過了一段十分難忘的時光。
對這段曆史,大家都心知肚明,而嚴大人爲了湊合,竟然建議嘉靖去住那所獨特的牢房,實在不知他怎麽想的。
果然皇帝大人發火了,對嚴嵩怒目而視,此時冷眼旁觀的徐階意識到,自己等待多時的機會到了,他立刻站了出來:
“陛下暫居偏殿,陰濕狹小,臣于心不忍,雖三大殿剛成,但據臣估算,以其所剩餘料,足以重建永壽宮,三月即可成功。”
聽到這話,嘉靖頓時興高采烈起來,他連聲誇獎徐階,并将此事交由其全權處理,朝堂上随即充滿了喜悅的氣氛。
就在那一刻,被抛在一邊的嚴嵩顫抖了,他以畏懼的眼神看着身邊的徐階,他這才意識到,十多年來,他從未把這個人放在眼裏,也從未意識到此人的可怕,現在他終于明白了,但爲時已晚。
在長達十餘年的忍耐之後,徐階終于第一次占據了上風,他看着嚴嵩衰老遲緩的背影,心中充滿了快慰。十幾年來,在這個朝堂上,嚴嵩用盡了手段,耍盡了陰謀,殺掉了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,而作爲一個旁觀者,他見證了所有的慘劇,也學到了所有的權謀。
嚴嵩,這都是你教給我的,現在,我将把從你那裏學到的一切,一樣不少地還給你!
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,就在嚴嵩因爲房子問題焦頭爛額的同時,另一個打擊也向他襲來。
他的老婆死了,相濡以沫幾十年,夫妻感情非常深厚,所以對于嚴嵩而言,這是一個十分沉痛的噩耗,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,事情要嚴重得多,在噩耗的背後,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。
根據明代慣例,母親死了,兒子要守孝服喪,這一重任自然要由嚴世蕃來承擔,但是這樣一來,嚴嵩就麻煩了,因爲青詞是嚴世蕃寫的,主意是嚴世蕃出的,兒子去守靈,工作就完了。他既破譯不了嘉靖的暗語,也無法應付紛繁複雜的局面。
于是嘉靖對他的信任不斷減少,對徐階的欣賞卻與日俱增,而朝中的牆頭草們也紛紛改換門庭,嚴黨的實力大幅削弱,自擔任首輔以來,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如此的脆弱。
如果這樣下去,毀滅隻是個時間問題,但作爲一個從政四十餘年,老奸巨猾的人物,他絕不甘心就此完蛋。爲了保全自己,反敗爲勝,他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。
不久之後的一天,在西苑值完班後,嚴嵩主動找到了徐階,表示想請他吃頓飯,并懇請他務必光臨。
徐階如約而至,寒暄兩句大家開吃,然而剛剛吃到一半,嚴嵩突然停了下來,叫出了自己全家老小,站在徐階的面前,突然帶頭跪了下去,随即幾十口人黑壓壓地跪了一片。
還沒等徐階反應過來,嚴嵩就用極其哀怨的口氣說道:
“我年紀已經老了,也活不了多久了,我的這些不肖子孫就拜托您照顧了。”
面對這個後生晚輩,這個和自己作對十餘年的敵人,嚴嵩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,其實他并不情願,卻也十分清楚,在目前敵強我弱的情況下,他必須忍氣吞聲,積蓄力量,而這是麻痹對方的唯一方法。
看着眼前的這一幕情景,徐階陷入了思索,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熟悉。
想起來了,那是在十五年前,嚴嵩和嚴世蕃跪在夏言的面前,苦苦哀求着他網開一面,保證自己會痛改前非。
那是在三年前,王世貞跪在嚴嵩的面前,淚流滿面,哭天搶地,隻求他放過自己的父親,而嚴嵩和藹地扶起了他,承諾一定盡力營救。
于是他立刻上前拉起了嚴嵩,做出了明确的表示:
“首輔大人不用擔心,一切都包在我身上。”
嚴嵩,你終于害怕了嗎?你終于想退出了嗎?
但一切已經太晚了,這是一個不能棄權的遊戲,爲了你的貪欲和利益,你殺掉了夏言、沈鍊、楊繼盛,你舍棄了那些在俺答鐵蹄下呻吟的百姓,你害死了許多無辜的人,破壞了所有遊戲規則,現在你想收手,已經不可能了。
它并不是遊戲,而是一個殘酷的賭局,你不能退出,直到你把從這裏赢得的财富,連同你的本錢,全部輸得幹幹淨淨。因爲我所要奪走的,不是你的首輔寶座,甚至也不是你的性命,而是你所有的一切。
單靠善良和正直對你是無濟于事的,我将用我自己的方式戰勝你。
爲了我所堅持的信念,以及正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