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默,是陸炳的老師,當年他主持武會試時,對陸炳十分欣賞,并特意提拔,兩人就此成爲了師徒,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誼。
李默是一個正直的人,此外還有點兒固執,所以在擔任吏部尚書的時候,他和嚴嵩産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,無論别人如何懼怕嚴嵩,他卻始終不買這位首輔大人的賬。于是當他主持會試,并親自出題的時候,嚴嵩找到了一個将其置于死地的破綻。
在那次會試中,李默出了一道這樣的題目:“漢武、唐憲以英睿興盛業,晚節用匪人而敗”,這看上去應該算是一道普通的曆史議論題,并沒有什麽問題。
然而幾千年的曆史告訴我們,一件事、一個人有沒有問題,關鍵在于誰來看以及怎麽看,如果在不恰當的時間得罪了不恰當的人,自然就是玩你沒商量了。
嚴嵩随即使出了聯想大挪移神功,揭發李默之所以出這個題目,是想影射當今皇帝,雖然這似乎是兩件根本不沾邊的事,但經過嚴大人的不懈努力和蠱惑,李默終于被皇帝關進了監獄,之後又不明不白地死在監獄裏,其手段真可謂是狠毒到了極點。
然而面對這一切,陸炳卻并沒有出聲,他眼睜睜地看着老師被關入牢房,被殘忍地整死,卻不敢站出來,不敢去反抗嚴嵩。
所以雖然他懂得是非、心存善念,雖然他威風八面、位高權重,被授予太保(正一品)兼少傅(從一品),是明代三公兼三孤銜的唯一獲得者(太師、太傅、太保合稱三公,少師、少傅、少保合稱三孤,整個明代除陸炳外,無人兼得),但他依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。
對于徐階而言,這個人的死實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,因爲陸炳雖然爲人尚可,卻是嚴嵩的重要盟友,此人十分精明,如若要解決嚴嵩,必然要過他這一關。正如嚴世蕃所說,三人中若得其二,天下必無敵手。
現在陸炳已經死了,徐階少了一個強大的對手,然而他也仍然得不到任何幫助,楊博還活着,他也還是極其讨厭嚴嵩,但這位仁兄卻不願意也沒法摻和進來,因爲他有一個獨特的興趣愛好——打仗。
張居正後來曾經說過,他最景仰的人之一就是楊博,這位仁兄之所以名聲在外,是因爲他文武兼備,智勇雙全,不但擔任過國防部長(兵部尚書),以後還幹過人事部長(吏部尚書),如此跨專業發展,可謂是複合型人才。
他最牛的一次表現,是在嘉靖三十三年(1554),鞑靼發動十餘萬大軍進犯薊州,消息傳來邊軍十分惶恐,以爲要完蛋了。楊博卻十分鎮定,每天都卷着鋪蓋在古北口城牆上打地鋪,呼呼大睡,睡醒了也不下去,就在城牆上待着督戰。他不下去,别人也不敢下去,一天到晚都屯在這裏,這就可憐了蒙古人,連續打了四天四夜,連牆根兒都沒摸着,隻好全部撤走。
戰後不久,嘉靖爲表彰他的功勳,升他爲正部級都察院右都禦史,兼任兵部尚書,此後他又擔任了宣大總督。這麽一位牛人,之所以沒有進入朝廷,天天在邊界喝風,除了他本人熱愛戰争,對政治不感冒之外,也要拜嚴嵩同志所賜。
由于嚴世蕃的提醒,嚴嵩對此人戒備萬分,每次嘉靖想起楊博,準備召他回來的時候,嚴大叔不是說他身體不好,就是說邊界太忙,他走不開。就這樣,楊博在祖國邊疆站了十幾年崗,就算想幫徐階的忙也沒轍。
而高拱更是老奸巨猾,他既不争,也不靠,每天就等着參加嘉靖同志的追悼會,然後一夜之間奴隸翻身做主人。
但低調的他,卻還是引起了嚴世蕃的注意,此人雖說人品極壞,眼光卻着實極準,随着時間的推移,他逐漸發現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圖,于是他找上了門,并且開門見山:
“我聽說裕王殿下對家父(嚴嵩)一直有所不滿,不知是否屬實?”
這是一句要人命的話,而面對着嚴世蕃的質問,高拱顯現出了超凡的反應能力,他鎮定地回答:
“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,嚴首輔是國之棟梁,裕王在皇上身邊多年,一向對嚴大人禮遇有加,傳言絕不可信。”
這句話恩威并施,先說我不得罪你,再講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,裕王畢竟是裕王,你最好放聰明點。嚴世蕃自然明白,聊了一陣後就走了,高拱卻十分清楚,這位仁兄突然上門,一見面就亮刀子,絕不隻是爲了過過嘴瘾。于是他派人給嚴世蕃送去了厚禮,這才算把事情擺平。
在高拱看來,保住裕王,就保住了一切,徐階死也好,活也好,都不關他的事。
張居正倒是想插一腳,可他現在隻是個中央大學副校長,才是個正六品官,朝中像他這樣的一抓一大把,真可謂是百無一用。
于是幾番窮折騰,變來變去之後,徐階終于再次看清了形勢:在他的身邊,沒有任何可靠的幫手,而在他的面前,還有一個最爲可怕的敵人——嚴世蕃。
暗示
打了這麽多年交道,徐階已經看得十分清楚,嚴嵩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,枝繁葉茂,隻是因爲嚴世蕃。
這位嚴公子雖然是個瘸子外加獨眼龍,卻實在是聰明蓋世,但凡官場上的那套玩意兒,無論顯規則、潛規則,他都了如指掌。他在朝廷的職務是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丞,工部搞工程,而尚寶司管機要,嚴世蕃大緻相當于建設部副部長兼機要處處長。
這兩個崗位是朝廷裏最肥的肥差,讓嚴世蕃幹這份工作,那就是讓黃鼠狼去看雞,而他對陰謀及人心的把握,更是到達了人類智慧的頂點,想在他面前耍詭計,隻能是班門弄斧。
比如當時的一位河道總督,奉命去修繕淮河,朝廷撥了十萬兩白銀,這位兄台想撈一把,用了五萬兩完工,自己留下三萬,其餘的自然要送給嚴副部長。
可是嚴世蕃收到錢後,卻還是把他叫到了自己府上,讓他把剩下的錢交出來,總督大人裝糊塗,說結餘就這麽多,實在沒錢了。
于是嚴長官生氣了,看見對方不上道,當即拍案而起:
“不要自作聰明,你手裏至少還有三萬兩!”
總督聞言大驚,隻好老實交代,把剩下的錢交了出來,嚴世蕃同志也算夠意思,還是給他留了點。
油水被挖走,疑問卻尚未解開,嚴世蕃又沒有現場觀摩,怎麽知道自己撈了多少錢呢?
看見對方乖乖就範,嚴世蕃便幫他解開了他這個疑團,他拿出了一張業績考核表,得意地告訴對方,是這張表告訴他的。原來這位仁兄每次審查河防工程時都格外留心,仔細觀察,久而久之,他總結出了一個規律:其實一直以來,朝廷修河堤的錢總是綽綽有餘的,隻要拿出一半,考核成績就能合格,如果用到七成,考核必定是優秀。
而這項工程的考核隻是合格,所以他斷定對方吞掉了一半。
在貪污腐化上,嚴世蕃充分發揮了細緻入微、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,做到了手中有數,心中不慌,人精明到了他這個程度,真可算是極緻了。
但這些在徐階的眼中,也不過是小把戲而已,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,是嚴世蕃的另一項特殊能力。
嘉靖皇帝是一個很聰明的人,不但很難糊弄,也很難伺候,他經常會幹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,隻爲了不讓大臣看出自己的心思。自從修道修玄之後,他變得更加難以捉摸,從不主動透露自己的意思,經常讓身邊的大臣們無所适從。
因爲在給大臣下達命令時,他使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——遞紙條。
這不是作弊,也不是爲了晚上約人去看電影,事實上,它是一種極爲兇險詭異的政治手段。
之所以說它詭異,是因爲嘉靖寫出的那些紙條,即使寫成告示,貼在街上,也是毫無關系的,因爲在紙條上的,并不是什麽具體事項,而是暗語。
這些暗語或者是幾個字,或者是一句話,看上去不起眼兒,然而在這些暗語之中,卻隐藏着嘉靖的真實意圖。
之所以說它兇險,是因爲這些紙條往往隻會寫給内閣中的幾位大臣,用來傳達自己的态度,但如果你不夠聰明,沒有及時參透紙條中的玄機,皇上支持你反對,皇上前進你後退,那就麻煩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