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論胡宗憲和徐渭結局如何,他們總算有過輝煌光明的時刻,然而對于徐階而言,從頭至尾,他的生活都籠罩着重重黑霧,楊繼盛死了,唐順之走了,衆叛親離的場景再一次出現,手下紛紛另尋出路,沒有人願意依附于他,因爲沒有人願意和嚴嵩作對。
而最讓他感到痛苦的,無疑是王世貞事件。
王世貞被列入了嚴嵩的黑名單,其實這位才子并沒有得罪過嚴首輔,所有的一切,隻是因爲在楊繼盛死後,他幫助這位窮困的同學收了屍,并且還号啕大哭一場。
不過是幫人收了屍,不過是痛哭了一場,難道連這點權利都沒有嗎?
對于嚴嵩而言,答案是肯定的,反抗者要整,同情反抗者也要整,他把自己的矛頭對準了王世貞。
但王世貞是聰明的,他十分小心,沒有留給嚴嵩任何把柄,但嚴首輔終究找到了一個突破口——他的父親。
說來也巧,恰在此時,王世貞的父親王忬工作上出了問題,被革職查問,本來這是個可大可小的事,但由于兒子的問題,嚴嵩橫插一杠,竟然問成了死罪。
王世貞慌了,他舍棄了所有的尊嚴和立場,即刻離職趕往京城,直奔嚴嵩的家,因爲他知道,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這個人的手中,包括父親的生死。
這招單刀直入也有些年頭了,陸炳用過,嚴嵩也用過,現在是王世貞,不過可惜的是,這次他的工作對象不是夏言,而是嚴嵩。
王世貞跪在嚴嵩的門口,日夜不息,不停地磕頭求饒,不停地痛哭流涕,嚴嵩似乎也被感動了,親自接見了他,當場表示此事不用擔心,有我嚴嵩在,你爹自然沒事。
王世貞相信了他的話,但過了一段時間,不但沒見父親出獄,刑部的同事還透風給他,說嚴嵩曾數次催促,讓他們趕緊結案,殺掉王忬了事。
王世貞驚呆了,但他也沒有别的辦法,思前想後,他決定用最後一個方法,一個許多人死也不肯用的方法。
第二天,在朝臣們上朝的便道上,王世貞和他的弟弟跪拜不起,面對前去上朝的文武百官,不住地磕頭,直到血流滿面,希望他們能夠幫忙說句好話,放了自己的父親。
然而沒有人理會他們。
于是王世貞做出了爲無數讀書人痛心疾首的舉動,他跪在地上,自己扇自己的耳光,一邊扇一邊哭,扇到臉部紅腫,口中還不住呼喊,希望有人善心發現,幫他們救父親。
依然沒有人理會他們。
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這悲慘的一幕,但所有的人都沒有出聲,因爲像楊繼盛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。
于是一個月後,王忬被殺掉了,王世貞悲痛欲絕,卻無計可施。
嚴嵩再次獲得了勝利,然而他沒有想到,這其實是他繼楊繼盛事件之後,幹的第二件蠢事。因爲王世貞,是個絕對不能得罪的人。
要知道,這位王兄雖然不是什麽大官,卻是大才子,他是文壇領袖,社會影響力極大,據說無論任何人,隻要得到他的稱贊,就會聲名鵲起,任何字畫古董,隻要他說好,大家就認定是真好。用今天的話說,他是個有話語權的人,于是嚴嵩就麻煩了。
能夠捧起人,自然也能踩倒人,此後的幾十年中,除了個人文學創作外,他的主要工作都放在了罵嚴嵩上,他曾寫就一書,名《首輔傳》,篇中大罵嚴嵩,由于他多才多藝,是文壇三栖明星,除了寫書外,他還善于寫詩,寫戲。這裏面當然少不了大罵嚴嵩,比如那出著名的《鳳鳴記》,被後人傳唱幾百年,經久不衰,而嚴嵩就此與曹操并列,光榮地成爲了白臉奸臣的代表人物。
由于他對嚴嵩恨之入骨,在他的書中,有一些歪曲事實的情況,但在我看來,與他曾失去的一切和他遭受的痛苦相比,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但這些不過是身後罵名而已,對于當時活蹦亂跳的嚴嵩而言,并沒有任何影響,他依然照吃照睡,骨骼好身體棒。
親眼目睹這一切的徐階驚呆了,他沒有想到,嚴嵩竟然狠毒到了這個份兒上,竟然如此折磨一個同情者,作爲一個老牌政治流氓,可謂是實至名歸。
作爲流氓的升級版本,政治流氓是十分特别的,而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在于,流氓混黑社會,砍死人後,要受處罰進監獄,而政治流氓混朝廷,整死人後,會接着趕盡殺絕,斬草除根。
徐階很清楚這一點,而他更清楚的是,要對付這個可怕的人,現在還遠不是時候,所以從自打耳光的王世貞面前走過時,他沒有停留,更沒有挺身而出,因爲他知道,在這股強大的勢力面前,哀求或是憤怒,根本沒有任何作用。
積聚力量,等待時機,他相信自己終将獲得最後的勝利。
而不久之後的一件事情,更讓徐階确信,他選擇了唯一正确的戰略。
在這些年中,徐階不斷地升官,不斷地受到封賞,以至于他曾一度以爲,自己已經獲得了嘉靖的全部信任,然而有一天,這個美麗的夢想被無情地打破了。
那一天,徐階和嚴嵩一同進西苑向皇帝報告政務,完事後,徐階準備掉頭走人,卻驚奇地發現嚴嵩并不動窩,似乎在等待着什麽。于是他開始放緩腳步。
于是接下來他看見了這樣一幕,嘉靖拿出了五色芝(煉藥原料),交給了嚴嵩,卻并沒有說話,嚴嵩也隻是順手收下,然後得意地看了徐階一眼,揚長而去。
面對着眼前的一切,徐階尴尬到了極點,他開始覺得,在這兩個人面前,他不過是個外人而已。
還是皇帝大人機靈,打破了這片難堪的沉默:
“你任職吏部尚書,應該關心政務,就不要做煉丹這類事情了。”
嘉靖是笑着說完這句話的,然而徐階卻在那笑容之中,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。
自從夏言死後,徐階小心翼翼,畏首畏尾,吃苦受累,奉承巴結,隻是爲了在這座政治金字塔中不斷進步,不斷攀升,直到那最高的頂點,獲得皇帝的信任,以實現自己的抱負,除掉那個他恨之入骨的人。
經過多年的努力,他來到了這個位置,距離最終的目标嚴嵩隻有一步之遙,然而在這一刻,他才意識到,這一步幾乎是無法跨越的。
自嘉靖二十一年嚴嵩入閣以來,他已經在皇帝身邊度過了近二十個年頭,嘉靖已經習慣了嚴嵩,習慣了他的言談舉止,習慣了他的小心伺候,他們已不僅僅是君臣,還是某種意義上的朋友。
而他們之間那一幕默契的情景,也告訴了徐階,或許皇帝願意提升他,或許皇帝願意讓他辦事,但皇帝并不真正信任他,在這位天子的心中,自己不過是個辦事員,絕對無法與嚴嵩相比。
這就是事實的真相,這就是嚴嵩強大力量的源泉,徐階絕望了,但他已沒有回頭路,于是他再次彎曲了膝蓋,向皇帝跪拜行禮:
“臣願爲皇上煉藥,望皇上恩準!”
原則不重要,尊嚴也不重要,無論是玉皇大帝、太上老君,還是如來佛祖、基督耶稣,隻要你信,我就不再反對,因爲我要生存下去,要堅持到最後的那一刻。
我會繼續忍耐,直到在将來的那一天,用繩索親手套住那個罪大惡極者的脖子,讓他血債血償爲止!
于是在之後的日子裏,徐階幹了這樣幾件事情,首先他把自己的孫女許配給嚴嵩的孫子——做妾。其次在内閣事務中,他不再理會具體事件,一切唯嚴嵩馬首是瞻,嚴嵩不到,他絕不拍闆。最後他還舍棄了自己的上海戶口,借躲避倭寇之名,把戶籍轉到了江西,就此成了嚴嵩的老鄉。
嚴嵩絕不是一個容易相信他人的人,特别是徐階這種有前科的家夥,但這幾招實在太狠,加上幾年的觀察,他發現徐階确實沒有任何異動,于是有生以來,他第一次開始放松警惕。
對于這樣一個極其聽話,服服帖帖的下屬,似乎也沒有必要過于爲難,所以嚴嵩改變了對徐階的态度,不再提心吊膽,對他日夜戒備,雖說他仍然不放心這個老冤家,但至少就目前而言,徐次輔已不再是他的敵人。
敵人已經不是了,卻變成了仆人。
在當時的内閣中,所有的事情都是嚴嵩說了算,即使有人找到徐階,他也從不自己拿主意,每次都說要請示上級,根據明代規定,内閣學士之間并沒有明确的等級之分,到底誰說了算,還是要看個人。所以當年張璁雖隻是閣員,卻比首輔還威風。
而現在徐階已經是從一品吏部尚書兼内閣次輔,遇到事情居然連個屁都不放,慢慢地,他開始被人們所鄙視,譏笑他毫無作爲,膽小如鼠。
于是不久之後,都察院禦史鄒應龍找上了門。
他滿臉怒容,一見徐階,就亮開嗓門大聲說道:
“尚書大人每日坐在家中,想必不知外面如何議論閣下吧!”
鄒應龍,字雲卿,嘉靖三十五年(1556)進士,時任都察院監察禦史,在不久的将來,他将成爲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。
而作爲一個新晉官員,他之所以能夠得到老牌政治家徐階的信任,并成爲他的嫡系,除了他爲人正直,厭惡嚴嵩外,更重要的原因在于,他是王學的忠實門徒。
既然是同門中人,自然是無話不說,他極爲憤怒地告訴次輔大人,外面的許多大臣都在譏諷他膽小怕事,唯命是從,不過隻是嚴嵩的一個小妾而已!
在當年,這句話大概是罵人用語中最爲狠毒的,昔日諸葛亮激司馬懿出戰,用的無非也就是這一招。
按照鄒應龍的想法,聽到此話的徐階應該勃然大怒,跳起來才對,然而他看到的,卻是一個依舊面帶微笑,神态自若的人。
于是他再次憤怒了:
“大人如此置若罔聞,難道你已不記得楊繼盛了嗎?!”
當這句質問脫口而出之時,鄒應龍驚恐地發現,那個微笑着的好好先生突然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個面露殺氣的人。
“我沒有忘,”徐階用一種極爲冷酷的語氣回複了他的訓斥,“一刻也沒有忘記過。”
等待隻因值得,隐忍隻爲爆發,要堅信,屬于我們的機會終會到來。
勝算
徐階就這樣在屈辱和嘲諷中繼續膽小怕事,繼續唯命是從,繼續等待着,在沉默中積蓄力量,直到有一天,他做出了一個判斷。
嘉靖三十七年(1558)三月,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。
給事中吳時來、刑部主事董傳策、張翀紛紛上書,彈劾嚴嵩奸貪誤國,在明代,彈劾是家常便飯,似乎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,但問題在于,事情并沒有看上去的那麽簡單。
首先這三個人是在同一天上書,如果說沒有預謀,很難讓人相信,而自楊繼盛死後,彈劾嚴嵩者大都沒有什麽好下場,敢觸這個黴頭的人也越來越少,這三位仁兄突然如此大膽,如果不是受了刺激,自然是受了指使。
至于何人指使,隻要查查他們的檔案,就能找到答案:董傳策是徐階的同鄉,吳時來、張翀都是徐階的門生。到底是誰搞的鬼,白癡都能知道。
嚴嵩感覺自己上當了,他意識到這是徐階精心布置的一次打擊,但他不愧是政壇絕頂高手,立刻想出了對策,一面向皇帝上書,請求退休,而暗地裏卻密奏,表示其背後必定有人暗中指使。
這是一次經過精心謀劃的應對,因爲嚴嵩十分清楚,這位皇帝啥都不怕,就怕陰謀結黨,一定會命令追查。
果然嘉靖很快下令,把三人關進了監獄,嚴刑拷問,一定要他們說出主謀,但這三位兄台敢于彈劾嚴嵩,自然是有備而來,被錦衣衛往死裏打,卻打死也不說。案件查不下去,隻好認定他們是心有靈犀,自覺行動,全部都發配充軍去了。
對于這個結果,嚴嵩雖不是太滿意,但也就湊合了,在他看來,自己成功地擊退了徐階的進攻,獲得了勝利。
然而嚴嵩卻忽略了一個問題:以徐階的智商,應該知道這種彈劾不會有結果,爲什麽還要做這種無謂的事呢?
所以答案是:他錯了。
真正的勝利者并不是他,而是徐階,因爲這不是一次進攻,而是試探,徐階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。
在不久之前,他找來了吳時來、董傳策和張翀,安排他們上書彈劾,并向他們事先說明,這是一次必定失敗的彈劾,而他們可能面對免職、充軍,甚至殺頭的後果。
三個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,因爲一個完全相同的信念和目标。
事情果然不出所料,彈劾無效,他們被發配邊疆,然而這隻是嚴嵩所看到的那一面,此事的另外一個結果,他卻并不知道。
嘉靖已經不耐煩了,雖說他并不會因爲彈劾而處罰嚴嵩,但長年累月,他都要爲這位仁兄擦屁股,處理罵他的公文,正如一些史書所記載的那樣:“上雖慰留之,然自是亦稍厭嵩矣。”
而且嚴嵩還忽視了這樣一個細節:以嘉靖的聰明,就算沒有證據,自然也知道這次彈劾是徐階所指使的,雖做了個樣子,把三個人逮捕入獄,最終卻還是從寬處理,發配了事。如果他要處理徐階,随便找個由頭就是了,根本不用什麽證據。
這是一個危險的信号,它意味着徐階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提高,它意味着當徐階和嚴嵩發生矛盾時,皇帝的庇護将不再隻屬于某一個人。
老奸巨猾的嚴嵩隻看到了對他有利的那部分,而徐階已經明白了所有的一切,他清楚地知道,決勝的時機雖然還沒有到來,卻已不再遙遠。
話雖如此,畢竟還是惹了大事,徐階随即請了大假,躲在家裏閉門謝客,繼續當莊子的兒子——莊(裝)孫子,人也不見,事情也不管。
徐階再次開始了等待,因爲機會總是在等待中出現的,兩年之後,當他聽到那個人死訊時,他開始重新振作起來,因爲直覺告訴他,機會已經來到了門口。
陸炳死了,嘉靖三十九年(1560)十一月,這位聰明絕頂、精于權謀的特務離開了人世。終其一生,我們大概可以給他這樣一個評價——懦弱。
出身于名門望族,自幼苦讀聖賢之言,他知道嚴嵩是壞人,知道他做了很多壞事,但他依然與壞人合作,依然同流合污。他掩護過沈鍊,保護過裕王,幫助過俞大猷,所謂“多所保全,折節士大夫,未嘗構陷一人”,所謂“周旋善類,亦無所吝”,絕不是能夠随意得到的評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