戚繼光終于功成名就了,因爲在台州大捷中的優異表現,他升任都指揮使,從此,他開始被稱爲民族英雄,抗倭名将。但在這一切光輝的背後,是另一個戚繼光——一個善于搞關系、迎合領導、請客送禮、拉幫結黨的人。
在無數史書中,戚繼光是英勇無畏的化身,他能謀善斷,所向無敵,這一切都是事實,但他也有着另一面,比如他每到一個地方,都要先去拜碼頭,請客送禮,大吃大喝一通,然後再認同族找祖宗,大家就算是兄弟了,但是依照他的工資,絕不可能承擔得起這麽高的花銷。所以結論就是:戚繼光是一個既收禮又行賄的人。
在少年時代,每天環繞在戚繼光耳邊的,是父親的教誨,教誨他一定要爲人清正,不能搞歪門邪道,戚繼光曾堅信并堅持過這些教導,他相信父親是不會錯的。
然而從他十八歲到山東上任時起,他就發現自己錯了,雖然他清正廉潔,雖然他剛正不阿,但這一切毫無用處,沒有人理會他,也沒有人幫助他,他的理想和信念或許很高尚,卻根本無法實現。
而對他影響最大的一件事,無疑是俞大猷的被迫離去。
對俞大猷而言,岑港之戰是一個十分慘痛的教訓,和戚繼光一樣,他也開始了演練新軍,并很快就鍛造出一支極有戰鬥力的軍隊,此即所謂“俞家軍”,而他的陣法也十分奇特,分别叫做三疊陣和奪前蛟陣,這裏就不詳細介紹了,你隻要知道這兩個陣型很牛就行了。
軍隊有了,陣法也有了,俞大猷準備大幹一場。
然而他沒有等到這個機會,因爲和之前一樣,他再一次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事情,而這一次的主角是胡宗憲。
嘉靖三十八年(1559)四月,胡宗憲接到了這樣一個通報,說有群倭寇在浙江沿海遊蕩,請示如何處理。
胡宗憲想了一下,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:
“不要管他們,别讓這些人靠岸就行。”
兩個月後,他接到消息,都察院監察禦史李瑚告了他一狀,罪名是縱敵逃竄,以鄰爲壑。
這也真是流年不利,胡宗憲沒有想到,那幫倭寇是來幹搶劫的,不去東家就去西家,胡總督不接待,他們就跑到了福建,大搶了一把。
福建巡撫氣得鼻子都歪了,暴跳如雷,一定要找胡宗憲算賬,于是便把官司打到了皇帝那裏,要求追究胡宗憲的責任。
但胡宗憲畢竟是浪大水深,幾番動作下來平安過了關,事情經過大緻如此。
但這個故事和俞大猷似乎毫無關系,麻煩又從何而起呢?
如果有關系,那這事就不奇怪了,俞大猷這一輩子,奇就奇在莫名其妙上。
事情了結後,胡宗憲開始回過味來,福建方面一口咬定是自己放任不管,莫不是自己這裏有人透露了消息,當了内奸吧?
于是他開始查找蛛絲馬迹,先查李瑚,福建人,再查自己,福建的,層次高的,能接觸機密的,于是答案終于出現了:俞大猷,浙江總兵,福建晉江人。
這真叫命苦不能怨政府,俞大猷同志老老實實幹活,勤勤懇懇做事,就因爲是福建人,結果竟然成了奸細。胡總督雷厲風行,他随即上書,把責任推到了俞大猷的身上。
皇帝又一次生氣了,他當即下令,削去俞大猷的官職,把他抓進诏獄。
戚繼光親眼目睹了這一切,他清楚地記得,當初胡宗憲是多麽器重俞大猷,對他言聽計從,而轉瞬之間,他就把這個他曾無比信任的人,親手送進了監獄,從浙江軍區司令員,到錦衣衛監獄的囚犯,隻要短短的幾天。
所以他終于意識到,把自己的命運和信念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,是極其不靠譜的,親密戰友胡宗憲也不例外。
然而就在他爲俞大猷痛惜不已之時,另一個更讓人吃驚的消息傳來:俞大猷竟然出獄了,并調往北方邊界戴罪立功。而根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,能得到如此寬大處理,是嚴嵩收了錢,在皇帝大人面前說了話。
戚繼光百思不得其解,官場之中,俞大猷的收入也就是個最低生活保障水平,家裏有幾文錢他很清楚,能養活老婆孩子就不錯了,哪裏有錢去行賄?但如果沒有錢,嚴老貪怎麽會幫他說話呢?
于是他開始懷疑,俞大猷和嚴嵩之間有着某種秘密的關系。
不久之後,他終于從朝廷内線那裏得到了消息,俞大猷确實沒有送錢給嚴嵩,也絕非嚴嵩的親信,他能夠得到寬大處理,是因爲他有一個好朋友——陸炳。
俞大猷是如何搭上陸炳這條線的,誰也不知道,但可以确定的是,陸炳不但出面爲他說情,還自己拿錢送給嚴嵩,當作是辦事的費用。陸大人的面子嚴嵩自然要給,于是俞大猷就此光榮出獄。
這個答案震驚了戚繼光,他沒有想到,平日沉默寡言、老實巴交的俞大猷,竟然有這麽硬的後台,而自己與他交往多年,關系非常好,竟然從未聽他透露過一語。
戚繼光感到毛骨悚然,他終于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脆弱。他明白,自己固然有着舍身保國的偉大理想,但如果沒有靠山,沒有關系,俞大猷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,即使是平日關系極好的胡總督,也可能随時翻臉,讓自己吃不了兜着走。
而那時,他将孤立無援,也不會有另一個陸炳來救他。
于是戚繼光明白了,在殘酷的現實面前,要想不負父親的期望,就不能遵照父親的處事方法,他決定改變這一切。
此後的戚繼光開始了奔波,兵部有領導下來,他請客,他到兵部去,還是他請客,而酒桌上拜把子拉兄弟更是家常便飯,大家都認爲戚繼光夠朋友,夠大方,久而久之,他在兵部紮下了根,上級領導對他也十分重視。
但這并不是他的目的,戚繼光知道,要想立于不敗之地,他必須要找到自己的陸炳,找到一個真正的靠山。
在戚繼光的靠山名單中,兩個人的名字被最先劃掉,第一個就是嚴嵩,因爲他很清楚,胡宗憲是嚴黨分子,如果自己要繞過胡宗憲結交嚴嵩,必定死無葬身之地,更爲重要的是,嚴老貪胃口很大,要請他吃飯,先要數數自己荷包裏有多少錢。
第二個是徐階,這個人也不能考慮,雖然戚繼光對他有好感,但畢竟在朝廷中,他處于下風,如果投靠此人,就等于與嚴嵩爲敵,沒準會比徐大人死得更早。
兩位大哥被排除後,戚繼光開始繼續尋找,而種種迹象表明,當時的中央大學校長(國子監祭酒)是一個很厲害的人,将來必定前途遠大,于是他在自己的名單上記下了這個人——高拱。
他的眼光确實精準,然而不久之後,他就發現,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,因爲這位高拱雖然官職不高,卻是一個十分孤傲嚣張的人,而且此人還有個最大的特點——不收賄賂。
換句話說,這個人是針插不進,水潑不進,既不要錢,也不要女人,當然,高拱同志絕對不是無欲則剛,他隻是将所有的欲望放在了一件事上——權力,他的最終目的是奪取帝國的最高統治權,而這是戚繼光絕對無法滿足的。
但天無絕人之路,就在戚繼光感到前途渺茫的時候,他意外地發現了另一個人,此人是高拱的副手,時任國子監司業,大緻相當于中央大學副校長,爲人深謀遠慮,極有發展前途,于是戚繼光的名單上又增加了一個名字,也是最後一個名字——張居正。
這就是後來那對黃金搭檔的起始,至于戚繼光如何與張居正交好,實在不得而知,但可以确定的是,戚繼光很會來事,而在某些方面,張居正也不正。
戚繼光就這樣穩定了他的地位,事實證明,他是有遠見的,以至于後來胡宗憲完蛋,他依然屹立不倒數十年,這都歸功于他的交際工作。
交際是要錢的,而以戚繼光的級别待遇,即使借高利貸也不經用,所以閉着眼睛也能猜到,他有着除工資之外的經濟來源。
這就是戚繼光的另一面,似乎很不得體,似乎見不得人,似乎應該譴責,但你應該知道,他鎮守東南之時,“百姓歡悅,倭寇喪膽”,千千萬萬人的生命因他而保全,他離職之時,“領将印三十餘年,家無餘田,惟集書數千卷而已”,他的所有收入,無論正當與否,都用于了交際,而他自己,是清白的。
在現實面前,絕不妥協的楊繼盛是偉大的,因爲他曆經磨難,堅持了自己的理想:舍身取義,報效國家。但妥協的戚繼光,同樣是偉大的,因爲一個同樣崇高的理想。
嘉靖三十年(1551),戚繼光駐守薊門,那年他二十四歲,作爲一個年輕人,他并不安分,除了值班看書外,還喜歡到處亂逛,而事情正是發生在他閑逛的時候。
有一天,他外出遠行,路過一座寺廟,看見裏面煙霧缭繞,便下馬進去看熱鬧,發現原來是有人在講長生之道。
嘉靖年間,長生之道十分盛行,因爲皇帝大人喜歡,老百姓們自然也不甘落後,紛紛效仿,但他們沒有嘉靖同志那樣的煉丹技術和原料,又想趕時髦,所以隻能一堆人聚在一起吹吹牛,實在比較無聊。
然而正是在這個無聊的聚會上,戚繼光找到了自己的理想。
鑒于無法實踐,且吹牛不用上稅,大家開始積極講述自己的長生觀點,比如燒香拜佛,早上跑步,少吃多睡等,某些熱衷者趁機四處搭話,勸人煉丹修道,戚繼光也成爲了他們的發展對象,面對着這片烏煙瘴氣的混亂,戚繼光的忍耐終于到了極點,他站了起來,高聲說道:
“于長生之道,我也有所心得,願與諸位共享。”
于是現場肅靜下來,一個嘹亮的聲音響徹着整座寺廟:
“鞠躬盡瘁,夕死無憾,此即長生之術!”
然後他走出寺門,在所有人詫異的眼光中騎馬揚長而去,一切都源自于此,之後他的所有舉動,都是爲了實現這個偉大的理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