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又一個得意忘形的故事就此開始。
趙文華發了,有錢了,翅膀硬了,他打算獨立經營,把中間商兼幹爹嚴嵩一腳踢開,直接跟批發商嘉靖同志聯系。
爲達到這一目的,他爲嘉靖送上了一樣東西——百花仙酒,說實話,這酒到底什麽成分,多少度我也不知道,但據趙文華同志介紹,他的幹爹嚴嵩之所以能七八十歲還不缺鈣,一口氣上六樓,腰不酸腿不痛,多虧了這種酒。
嘉靖喝過之後,感覺還不錯,回頭又覺得不對,嚴嵩有這麽好的東西,竟然不主動上交領導,自己獨吞,實在是大大的可惡。
于是他下了一道手谕給嚴首輔,讓他解釋酒的問題。
嚴嵩萬沒想到,自己的後院竟然起了火,他勃然大怒:
“文華怎麽能幹這種事情!”
怒完之後,皇上的話還是要回,這事要放在一般人身上很難解釋,卻絕難不倒嚴首輔,他發揮自己太極拳的特長,做出了這樣的答複:
“皇上太客氣了,我平時不磕藥,也沒吃什麽特效補品,能活這麽多年,我本人也很納悶。”
嘉靖本來也沒當回事,就讓他糊弄過去了,嚴嵩卻吓掉了半條老命,連夜找來了趙文華,把他痛罵一頓,要他收拾包袱滾蛋。
趙文華這才意識到,如果離開了嚴嵩,自己什麽都不是,于是他跪地求饒,痛哭流涕,希望嚴老爹饒他一回,以後絕不再犯。
其實嚴嵩對這個兒子還是有感情的,但當時正在氣頭上,也就沒理會這茬,然而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,另一個人突然進來插了一腿。
這個人就是徐階,趙文華一送酒,他就知道要出事,蹲在一邊準備看好戲,事情鬧起來後,他看準機會,跑到了嚴嵩的府上,自告奮勇地表示:您不是看趙文華不順眼嗎,我就幫您收拾他吧。
徐階走出了精妙的一着,如此動作,不但可以趁機除掉嚴嵩的爪牙,也不會得罪人,順便表達自己對領導的尊敬,可謂是一舉三得。
不過嚴嵩到底是嚴嵩,他雖然讨厭趙文華,但也絕不會信任徐階,感謝兩句後,就打發他走人了。
徐階失望地走了,但他沒有想到,自己的這一未遂舉動卻引發了一連串出乎意料的結果。
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趙文華的耳朵裏,他徹底慌亂了,以爲老爹真要解決自己,無奈之下,隻好使出了絕招。
要說服嚴嵩已經不可能了,事到如今,隻能走家屬路線,給他們送禮,幫自己說話。但嚴世蕃是不能考慮的,這家夥心太貪,傾家蕩産估計也填不了這個坑,情急之中,趙文華靈機一動,想到了另一個人。
嚴嵩這一輩子作惡多端,坑過的人不計其數,真可謂是“萬人坑”,但俗話說秦桧也有仨朋友,在這世上,嚴嵩也有着一個全心全意、相知相守的人。
這個人就是他的妻子歐陽氏,當年嚴嵩被人踩得一塌糊塗的時候,他的老婆卻不離不棄,始終在他身邊支持着他。所以嚴嵩這一輩子隻有她一個老婆,從未納妾,直到後來她去世了,嚴嵩也沒有續弦,實在是标準的模範夫妻。
趙文華找到的人,就是歐陽氏,他不惜血本,準備了極爲厚重的禮物,親自上門跪地哭訴,希望求得原諒。
要說還是女人實在,老太太收了禮,加上看他可憐,就把他藏在裏屋,等嚴嵩回來後,先灌他幾杯酒,說了幾句好話,趁他高興把趙兒子喊了出來,然後下跪、流淚一套演完,嚴嵩也感覺自己還少不了這條狗,也就原諒他了。
按說事情到了這裏,應該算是皆大歡喜,大團圓結局,然而文華兄不愧是惹禍的高手,不久之後,他将得罪另一個人,而這個人,他是無論如何也搞不定的。
由于送禮花了太多血本,文華兄十分心痛,決心把本錢撈回來,當然,這對他而言,實在算不上什麽難事,因爲他是工部尚書,是全國最大的包工頭,普天下那麽多工程,随便撈一把,也就差不多了。
趙文華是這樣想的,也是這樣做的,他開始發揮特長,大撈特撈,管你是豆腐渣還是爛尾樓,能撈錢就行,誰愛住誰去住,反正我不住。
可是問題在于,趙尚書翻本的意願實在太強烈,他加足馬力,肆無忌憚地撈,加班加點地撈,終于撈出了麻煩。
因爲皇帝大人也是要蓋房子的。
爛尾樓問題
雖說嘉靖同志天天修道,但是畢竟尚未成仙,飯還得吃,覺還得睡,可是西苑的住房條件有限,所以他決定另蓋新房。
這個房地産工程自然交給了工部辦理,按說皇帝的工程應該加緊辦,可是趙部長的腦袋不知是不是撞了柱子,竟然對此不理不問,放任自流,結果一棟房子修了好幾個月還沒成型,整成了爛尾樓。
嘉靖同志還是值得表揚的,他并沒有催促趙文華,還是住自己的老房子,然而不久之後的一個偶然事件,卻将這位包工頭徹底送上了絕路。
一天,嘉靖閑來無事,登高望遠,忽然看見西長安街有一座豪宅,便問旁邊的人:
“那棟房子是誰的?”
考驗人品的時候到了,一百年前,明英宗朱祁鎮曾站在高台上,看着類似的建築,問出了同樣的問題,而那次問答的結果是,曾經風光無限的石亨全家覆滅。
在皇宮附近蓋豪宅向來是個很危險的事,但人們卻屢教不改,趙文華顯然也沒有足夠的覺悟,于是接下來的回答将決定他的命運。
如果趙部長的人品好,關系足,應該可以避過這場禍,可惜這位兄弟平日實在缺乏素質。
嘉靖身邊的陪同人員立刻争先恐後地說出了趙部長的名字,還有一位不厚道的仁兄說了這樣一句話:
“工部的建築材料,大半都拿去修趙尚書的房子了,陛下的新房哪用得上!”
這副爛藥下得實在太猛,看着眼前的豪宅,回想起自己的爛尾樓,嘉靖怒發沖冠:趙文華,你怕是活膩歪了吧!
趙部長的人生就到此爲止了,皇帝大人降了他的官還不罷休,又把他徹底削職爲民,并安排他的兒子去邊境充軍。雖然嚴嵩多方打點,但無濟于事。
想翻本的文華兄賠大了,他連老百姓都沒當成,在回家的路上就暴斃而亡,說是暴斃,是因爲他的死法實在讓人匪夷所思。
這位兄台一天晚上心情郁悶,就開始揉肚子,揉着揉着,就把自己給揉死了(手扪其腹,腹裂,髒腑出,遂死)。
對此我一直很納悶,趙文華同志應該沒有練過鐵砂掌,揉個肚子都能揉得如此慘烈,如此有性格,也算是牛人了。
嚴嵩最重要的爪牙之一完蛋了,雖然他本人依然無恙,但嚴黨的根基已然開始動搖,這是徐階取得的第一個勝利,雖然作用不大,卻是一個好的開始。
按說趙文華死了,事情也就完了,但經過二十多年的磨煉,徐階已經懂得了這樣一個道理:
痛打落水狗是不夠的,最好連狗肉也一起吃掉。
不久後,給事中羅嘉賓上書皇帝,彈劾趙文華侵吞軍饷,數額高達十萬多白銀。嘉靖更爲惱火,下令抄家追贓。估計皇帝大人也沒想到,這道命令竟然創造了一個追贓紀錄。
由于抄家後趙文華的财産不夠,這筆錢按規定由他的子孫代賠。沒錢賠?不要緊,充軍也是有工資的嘛。
于是這筆錢一直賠到了嘉靖的兒子的兒子,直到萬曆十一年,還隻賠了一半,有人實在看不下去,說算了吧,然而明神宗謹記爺爺的教誨,一定要他的子孫接着賠,要麽賠光,要麽死光。
趙文華同志的悲慘經曆告訴我們,就算窮瘋了,皇帝的東西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動的。
趙尚書的死對嚴嵩來說是個損失,在徐階看來,則是個勝利,但對于胡宗憲而言,卻是一個可怕的災難。
胡宗憲自然不喜歡這位既貪又蠢的包工頭,但這位包工頭偏偏是他的靠山和支柱,現在他死了,自己不但失去了和嚴黨的聯系,也失去了有力的支持,胡宗憲這個名字早已在嚴黨的名單上挂了号,時刻可能被人盯上,嚴嵩固然樹大根深,自己卻不是嫡系,一旦出什麽事,這隻老狐狸未必肯出頭。
事實上,他已得到消息,某些言官正在積蓄口水,準備要拿自己開刀,而上面沒人保,萬一被整下來,不但自己完蛋,連徐渭、俞大猷、戚繼光這幫班底也要跟着一起走人,數年心血自然付之東流。
十幾年來,他卑躬屈膝,阿谀奉承,幹了無數違心的事,說了很多違心的話,無非是爲了當年那報國救民的志向。
胡宗憲不願自己的抗倭大計毀于一旦,但嚴嵩已不能指望,徐階和自己又無交往,思前想後,無路可走。
但就在他絕望之時,舟山的地方官給他送來了一件奇特的禮物,看着眼前的這件禮物,胡宗憲終于想到了一個方法,但同時他也意識到,要想一舉成功,還需要另一個人的幫助。
于是他找來了徐渭。
對于目前的形勢,徐渭還是比較了解的,所以他開門見山地問胡宗憲:趙文華已經倒台,你打算怎麽辦?
胡宗憲回答他,倒就倒了,沒什麽大不了的,隻要皇上支持,就沒人能動得了我。
徐渭沒有說話,但他不以爲然的表情卻在質疑胡總督:你以爲你是誰?皇帝憑什麽支持你?
胡宗憲卻面露得意之色,不慌不忙地告訴他:不用着急,我已經得到了一件寶貝,隻要獻給皇帝,不愁大事不成。
胡宗憲所說的寶貝,就是舟山地方官送來的那件禮物——白鹿。
說起這玩意兒,我也沒見過,估計不是啥新品種,撐死也就是個白化病,或者是基因突變的産物。
但要是把它送給嘉靖,那可真是拍對了馬屁,因爲他就好這個。
嘉靖同志幾十年如一日修道,隻是爲了成仙。但成仙這件事沒個準,大臣們天天眼巴巴望着,您哪天要長翅膀撲騰撲騰飛上去了,我們放鞭炮恭送大駕,也好再選新人,可偏偏就這麽拖着,金丹吃了無數顆,既成不了仙,可也吃不死人,慢慢地嘉靖自己也沒信心了。
于是他迫切需要上天的啓示,也就是平常見不到的新奇玩意兒,曆史術語叫“祥瑞”,來證明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,說明老天爺還是罩着他的,時不時還發點新品種下凡,鼓勵他繼續爲修道堅持奮鬥。白鹿自然是最好的證據。
但這個馬屁要拍得好,拍得響亮,還需要一篇像樣的文章,不能說句“臣胡宗憲所送”就完事了,你得闡明這頭白化鹿出現的偉大意義,以及對未來形勢的指導作用,要堅定皇帝的信心,要讓他相信,修道的前途是光明的,是遠大的,是大有可爲的。
這是一篇極爲重要的文章,它關系着胡宗憲的前途,關系着抗倭大計,關系着東南沿海百姓的安甯。
“所以天下雖大,此文唯你可寫。”胡宗憲一臉肅穆地注視着徐渭,他卷起了袖子,準備親自爲他磨墨。
徐渭已經徹底明白了,他明白了自己要做什麽,以及爲什麽要這樣做,于是他提起了筆。
在那個夜晚,徐渭将自己天賦才智與畢生所學,慷慨地注入到這篇荒唐的文章裏,爲了一個高尚的理由。
這是一篇曆史上著名的馬屁文章,言辭優美,卻荒誕不經,在許多人看來,這篇文章是大才子徐渭人生中的敗筆,因爲裏面充滿了卑微和下作,沒有絲毫的氣節。
但事實上,在這篇卑微下作的文章背後,隐藏着一種耀眼的光芒——即使卑躬屈膝,即使刻意逢迎,也絕不接受失敗,絕不輕言放棄。
所以我認爲,雖然胡宗憲貪詐,徐渭狂傲,但在那個晚上,他們做了一件偉大的事。
秘戰法
徐渭的才學再一次得到了肯定,嘉靖同志看了文章之後,興高采烈,不但賞賜了很多财物,竟然還跑去宗廟禱告,真可謂是喜出望外。
胡宗憲的地位徹底保住了,事實上,他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,因爲他已獲得了皇帝的支持,爲禍國家數十年的倭寇之亂将在他的手中被徹底撲滅。
而對于這驚心動魄的一幕,戚繼光卻毫無所知,當然他就算知道了也沒轍,對他而言,眼前有一個更爲麻煩,也更實際的問題需要解決。
經過嚴格訓練,義烏軍已經具備了極強的戰鬥力,然而在幾次與倭寇的遭遇戰後,戚繼光無奈地發現,雖說每次都能擊敗敵人,卻總是殺人一千,自損八百,傷亡比例差不多。
這實在不是我軍無能,而是敵人太兇狠,實事求是地講,日本倭寇的戰鬥力确實極其強悍,因爲這幫人孤懸海外搞搶劫,随時可能被人打死,想要活命隻能拼命,而其中更爲可怕的,是使用武士刀的武士和浪人。
要知道,一個日本人要想熟練地使用武士刀,至少要經過五年以上的訓練,而且讓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是,在近身搏鬥時,他們的刀很少與明軍武器相碰,出刀極其冷靜,總是窺空出擊,專斬沒有盔甲包裹的柔弱部位,不擊則已,一擊必是重傷。說他們是武林高手,實在一點兒也不誇張。
相對而言,義烏兵的戰鬥精神也很頑強,但畢竟訓練時間短,武藝這東西又不是燒餅,說成就成,而與對方死拼,實在也不劃算,自己手下隻有四千人,全日本的人都有成爲搶劫犯的潛質,就算拼死對方四五千人,也是無濟于事的。
戚繼光很清楚,如果單靠近身肉搏,成本太高,且很難消滅倭寇,但在那個冷兵器爲主的時代,除了抄家夥和敵人對砍外,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。
就在戚繼光無計可施的時候,一個人來到了他的身邊,幫助他找到了那條制勝之道。
不久之前,唐順之從京城來到了浙江,他的使命是巡視軍務。與他當年的同事,現在的從一品内閣大學士徐階相比,他的進步實在有限,混到現在還隻是個五品官。
然而這隻是表面現象,實際上,他是一個有着非凡影響力的人,他的官銜說起來隻有五品,卻是個極爲重要的職位——兵部職方司郎中,作爲明軍總參謀長,他在軍中有着廣泛的關系網,除此之外,他還和許多神秘人物有着說不清、道不明的關系,連徐階也摸不透他的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