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目标就是汪直的養子毛海峰,在汪直被捕之後,他殺掉了夏正,卻沒有能夠逃走,在岑港被明軍團團圍住,此時他的手下已逃散大半,隻餘不到千人。
胡宗憲以數倍的兵力和名将出馬,準備一舉掃滅這個走投無路的餘孽。
嘉靖三十七年(1558)春,戰鬥正式開始。
此時的俞大猷已經升任都督佥事,手握軍權,身經百戰,連他也認爲,打敗毛海峰易如反掌。
但這個世界之所以豐富多彩,是因爲它總能帶給人們驚喜,俞大猷集結大軍進攻,遭到頑強抵抗,被敵方擊退。
所謂勝敗兵家常事,俞大猷并不以爲意,但不久後他就發現,事情有點兒不對勁了。
進攻從春天開始,一直打到了夏天,風景變了,天氣變了,每天的戰報卻從未改變,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領,陸戰海戰,長矛火炮,挖坑耍詐,能用的都用了,岑港和毛海峰卻依然紋絲不動,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明軍的進攻。
毛海峰拼命了,不但是爲了求生,更是出于憤怒,在這場高水平的智力遊戲中,他曾無比信任胡宗憲,相信他的許諾,相信事情終究會有一個妥善的解決。
但是當汪直被捕的消息傳來時,他的所有期冀都變成了怒火,他認爲自己被欺騙了,在他眼中,胡宗憲和王本固都是朝廷的人,沒有任何區别。
俗話說橫的怕愣的,愣的怕不要命的,這人要不怕死,也就沒啥怕的了,俞大俠雖然武功蓋世,也蓋不住這位玩命的哥們兒,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,一通王八拳下來,橫掃少林的俞大俠也沒了辦法。
仗就這麽打了下去,日日打夜夜打,春天走了,夏天來了,又是一個深秋。俞大猷急了,胡宗憲也急了,這麽打下去,大夥就得在岑港過年了。
但他們終究沒有和毛海峰共慶新春,說起來這還要歸功于他們的一位共同領導——嘉靖。
上萬人打上千人,打得春去秋來,竟然還沒有個結果,嘉靖氣得腦袋冒煙:你們都是飯桶不成?!
他直接下達了命令:
浙江總兵俞大猷,作戰不利,限期一月,必取岑港!如到期不取,自總兵以下,全數撤職查辦!
這回俞大俠麻煩了,他去找胡宗憲,想請領導幫忙解決問題。
然而胡宗憲卻連連擺手,愁眉苦臉地告訴他:打仗我是不行的,這個問題隻有靠老兄你自己了,希望你早日建功,不然兄弟我遲早要跟着你一起下台。
找組織也不行了,俞大猷一跺腳,咬着牙又回了前線,督促軍隊日夜攻打,但毛海峰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,發誓頑抗到底,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沒有效果。
眼看日期快到,俞大猷百般無奈,隻得用上了最後一招——開會。
在會上,俞大猷再次鼓勵部下奮勇作戰,而且絲毫不怕丢臉,當衆宣讀了皇帝罵他的那封谕示,然後明白地告訴大家,皇帝發怒了,後果很嚴重,你們還有什麽本事,趕緊使出來,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,你們一個也跑不掉,都得陪我下去!
這話是有來由的,嘉靖的旨意講明如不能按時殲敵,自總兵以下全數革職查問,總兵是俞大猷,下面還有好幾個級别,分别是副總兵、參将、遊擊将軍。俞大俠的意思是,這是個集體大黑鍋,我要背,你們也得要背!
大家都慌了,爲了保住飯碗,紛紛回營積極準備。就在這時,一個參将找到了俞大猷,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充當先鋒,剿滅毛海峰。
看着這位毛遂自薦的參将,俞大猷發出了疑問:
“你有把握嗎?”
參将信心十足地回答道:
“必盡全力,以獲全勝!”
俞大猷點了點頭,但心裏實在沒譜,自己都打不了的仗,誰能打?不過火燒眉毛之際,也隻能湊合了。
但這位參将領命之後,卻沒有立即行動,反而減少了進攻次數,隻是每天派幾個小兵到敵軍陣前叫陣,除此之外啥也不幹。俞大猷多次催促,卻依然故我,從不動兵。
期限越來越近,皇帝也等不及了,還沒到一個月,就下令免去俞大猷等人的官職,末了還放了句話——暫不追究,戴罪立功。
免了職還叫不追究?照這意思,如果再打不下來,大家就要手牽手進牢房了,就在俞大俠心急如焚,準備親自抄家夥出去拼命的時候,捷報傳來,岑港終于被攻克了。
一直以來,俞大猷的這位部屬并沒有消極怠工,因爲他使用的,是一種極爲巧妙的心理戰術,先減緩進攻的節奏,麻痹對方緊繃的神經,同時仔細勘查地形,選擇合适的突破口,待時機成熟,再一舉發動總攻,殲滅敵軍。
就這樣,曆時近半年的岑港之戰落下了帷幕,在此戰中,明軍傷亡近三千餘人,殲敵不到千人,并有部分倭寇成功突圍逃竄,可謂是灰頭土面,丢盡了臉。
但嘉靖同志還是很夠意思的,他兌現了承諾,沒有處罰俞大猷等人,并将他們官複原職。
逃過一劫的俞大猷感慨萬千,專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部下,由衷地感歎道:
“慚愧,慚愧,我不如你啊。”
這話其實不新鮮,因爲俞大俠一向是個謙虛的人,然而後世之人幾乎一緻認定,他的這句話并非謙虛,而是事實。
偉大的俞大猷終于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偉大的将領,因爲這位參将的名字,叫做戚繼光。
生下來就是将軍
洪武十四年(1381),名将傅友德、藍玉率軍遠征雲南,一路所向披靡,戰況十分順利,不久之後,元朝守将梁王自盡,雲南全境平定。
戰争結束之後,傅友德依照慣例,向朝廷送交了陣亡軍官名單,以供追認。
而當朱元璋翻閱這份名單時,目光卻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上——戚祥。
這是個他所熟悉的名字,二十八年前(元至正十三年,1353),當他剛與郭子興決裂,進軍定遠之時,這個人趕來投奔他,并作爲他的親兵跟随他東征西讨,立下了很多功勞。
于是他下達了一道影響深遠的命令:
“授戚祥之子戚斌爲明威将軍,任職登州衛指揮佥事,世襲罔替!”
所謂世襲罔替,就是說從今以後,這家人隻要不死絕,能生兒子,這個将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戚家的,直到大明公司倒閉爲止。
于是自此之後,戚家一直揣着這張長期飯票,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,但曆代子孫才能實在有限,雖說勤勤懇懇,卻也沒出什麽了不得的人物,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後的那個深夜。
嘉靖七年(1528)十月初一,江南漕運把總戚景通在不安中等來了兒子的誕生,雖說出生時間是在子時,但等戚老爹忙完婦産科工作時,天已經亮了。
東方破曉,太陽初起,陽光射透雲層,耀眼的光輝映照着世間萬物,戚景通放下了手中的尿布,看着窗外陰霾盡去,光照萬裏的一幕,給自己的兒子取下了名字:
“就叫他繼光吧。”
在日本的戰史書籍中,有一個用來形容戰争結局的詞語,使用頻率極高,那就是玉碎。
但這裏的所謂玉碎,并沒有我們所想的那樣豪壯,因爲根據日本人的習慣,隻要死在戰場上,無論你是戰死、病死、餓死,還是逃跑時不幸摔死,統統都叫玉碎。
比如當年孫立人在緬甸大敗日軍,活埋上千名日本兵,日本國内的相關标題就是大日本帝國緬甸皇軍英勇玉碎——雖然一點兒也不英勇。
如果把這個概念套用到戚繼光的身上,那他的外号就應該叫粉碎機,因爲根據統計,在那幾年,但凡遇上他的日本倭寇,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。
自嘉靖三十八年(1559)至嘉靖四十五年(1566),戚繼光曆十三戰,每戰橫掃敵軍,幾近全殲,最大傷亡僅六十九人,敵我傷亡平均比例爲30:1,空前絕後,彪炳史冊。
戚繼光,這個名字将成爲倭寇們最可怕的噩夢。
自古以來,爵位可以世襲,但天才是不世出的,作爲天才的父親,戚景通實在是個能力很一般的人,但他也有着兩個不可多得的優點:老實、肯幹。
所以雖然他沒有什麽特殊的才能,官運卻也不錯,從登州指揮佥事升任大甯都指揮使,最後還榮調進京,擔任神機營副将,成爲明軍中的高級将領。
一般說來,老爹是高幹,家裏自然差不了,然而戚繼光卻是個例外,從小他的生活條件就很一般,這都要歸功于他的父親。
戚景通是個老實人,而且爲人正直,從不搞灰色收入,曾幾次主動上交工作對象送來的紅包,屢次獲得上級表揚,幾十年如一日,隻靠工資過日子,而在明代,這種行爲的唯一結果就是清貧。
但戚景通并不以爲意,相反,他還反複教導兒子要學習自己的好榜樣,要爲官清廉,建功立業。
事實證明,戚繼光成功地達到了父親的要求——僅限于第二點。
和衆多讀書人一樣,戚繼光自幼苦讀詩書,由于他家境一般,且衣着樸素,許多富家子弟都瞧不起他。
然而在他讀到十歲的時候,突然有一天,教書先生走進學堂,沒有講課,卻鄭重其事地告訴所有同學,從今以後,和戚繼光同學玩耍的時候要千萬當心,不要有危險動作,如果有個三長兩短,是會有大麻煩的,因爲戚同學已經是四品将軍了。
戚繼光出生的時候,戚景通已經五十多歲了,到了嘉靖十七年(1538),他估摸着自己年紀大了,就退休回了家,按照朝廷規定和個人意願,他的職位将由十歲的戚繼光繼承,雖說手續還沒有辦,但戚繼光已經是名義上的将軍了。
一般人讀幾十年書,考中個進士,最多也就混個六七品官,還要苦巴巴熬資曆,戚繼光同學年僅十歲,已然官居四品。所謂的高幹子弟就是這樣煉成的。
但這對于戚繼光來說,卻并不是一件好事,很快,一個難題就将擺在他的面前。
因爲根據朝廷規定,像戚繼光這樣的中高級别幹部,出門必須要坐馬車,可是戚繼光家條件有限,買不起車,坐11路車又太丢面子,無奈之下,隻好改成家裏蹲了。
于是十歲的戚将軍被迫辍學,待在家裏苦讀。此時,一位老師聽說了這件事,便主動表示願意上門教戚繼光讀書。
戚繼光自然十分高興,卻又擔心收費問題,那年頭,請個家庭教師比買輛車也便宜不了多少。
但是過了很久,這位老師卻從沒有提過錢的事情,每天自費來往,教完走人,連飯都不吃。
戚繼光十分納悶,也感到非常愧疚,一天,他花了點錢,準備了非常豐盛的飯菜,想請老師吃頓飯。
然而他想不到的是,老師看見滿桌飯菜,竟然勃然大怒,不但不吃,還大聲訓斥道:
“你家境清貧,卻如此奢費,難道我到你這裏是爲了吃飯嗎?”
戚繼光一語不發,立刻撤走了飯菜,老師的面孔才好看了些,他語重心長地對戚繼光說道:
“你雖是世襲将軍,卻如此勤奮好學,實在難得,我上門教你,隻願你日後堅持不懈,早日成才,報效國家,便已不負我所望了。”
面對這位無私的導師,戚繼光無言以對,隻能眼含淚水,鄭重地向老師行禮。
日子依然繼續着,家境依然清貧,老師依然來訪,依然分文不收,而戚繼光也依然苦讀不辍,但改變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着。
清苦卻堅持操守,嚴謹而不計得失,從父親和老師那裏,戚繼光确立了他一生的處事準則——以天下爲己任,豈計個人榮辱!
于是,在不久後的一個夜晚,秉燭苦讀之時,少年戚繼光揮筆寫下了一首千古名作,以及他一生的理想:
小築暫高枕,憂時舊有盟。
呼樽來揖客,揮麈坐談兵。
雲護牙簽滿,星含寶劍橫。
封侯非我意,但願海波平。
在此後的四十年中,他一直虔誠地堅持着這個偉大的信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