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宗憲明白了徐渭的意圖,準備派出使者,請汪直前來談判,然而他沒有想到,汪直竟然不請自來了。
嘉靖三十六年(1557)十月,汪直率領數千軍隊,攜帶大量火槍火炮,突然開赴浙江沿海,并停泊于舟山岑港。
胡宗憲吓了一跳,如此領兵來訪,必定不懷好意,當即下令加強戒備,修築堡壘,并實施了戒嚴,做好開戰的準備。
然而這一次他的判斷是錯誤的。
胡宗憲的行動大大惹惱了汪直,他派出了毛海峰,表達了他的憤怒:
“我這次之所以前來,是決心履行協議,停止交戰,閣下你應該派使者遠迎,至少也應該請我吃頓飯,但現在你卻調集大軍,禁船往來,難道你是在忽悠我嗎(绐我耶)?!”
事實證明,汪老闆确實是很有誠意的,他不但親自前來,還帶來了幾個日本諸侯,卻吃了閉門羹,實在很沒有面子。
胡宗憲失算了,一貫耍詐的他沒有想到,汪直竟然如此實誠,慌亂之下,他立刻再次派出使者,表示歉意,希望汪直上岸談判。
但被傷了自尊的汪直不肯同意了,他表示雙方已經失去信任,自己不會上岸。
胡宗憲十分頭疼,思索良久終于想出一招,他找來了汪直的兒子(親生,非義子,軟禁于金華),讓他給自己老爹寫信,讓他快點上岸談判,并且暗示,如果不乖乖就範,就要拿兒子開刀。
沒過多久,胡宗憲收到了回信,拆開一看,頓時目瞪口呆。
在信中,對于談判的事,汪直連提都沒提,隻對他的兒子說了這樣一番話:
“兒子,你怎麽就笨到了這個份兒上?你爹在外面,你才能好吃好住,你爹要是來了,那就全家死光光了(阖門死矣)!”
胡宗憲,跟我鬥?你還太嫩!
計謀失敗了,胡宗憲清楚地意識到,汪直的智商比徐海高得多,絕不在自己之下,是一個極爲難纏的對手,然而面對如此強勁的敵手,胡宗憲并未放棄,卻更加興奮起來:這場遊戲越來越有趣了。
胡宗憲相信,雖然汪直很強大,但他畢竟是人,隻要是人,就有弱點,就有容易攻破的軟肋,而汪直的軟肋,就是通商入貢。
汪直畢竟是個商人,不遠萬裏趕過來,也不過是想談這個問題,而與此同時,胡宗憲也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:雖然汪直表示不願談判,卻始終待着不動窩。
于是,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:汪直很想談判,但礙于面子,也不信任自己,所以進退兩難。隻要突破這層隔膜,引他上岸,必能将其操控于股掌之間。
但要獲取汪直的信任,談何容易?
在經過認真思考和仔細謀略之後,胡宗憲終于拿定了主意,和之前一樣,他又選中了一個人作爲突破口,但不同之處在于,這一次,他有必勝的把握。
很快,汪直船上的毛海峰就收到了胡宗憲的密信,邀請他上岸一遊。
對于胡宗憲,毛海峰一向有着強烈的好感,但他畢竟是汪直的養子,所以在收到信後,他第一時間就交給了汪直。
汪直看完信後,沉思片刻,對毛海峰下達了指令:
“你還是去吧。”
于是在汪直的指使下,毛海峰駕船上岸,看到了滿面笑容,熱情迎接的胡宗憲。
毛海峰是來辦事的,他開門見山,詢問胡宗憲請他來的目的,以及打破目前僵局的誠意。
但胡宗憲似乎不是來辦事的,他拉着毛海峰,去參加一個接風酒局,并且表示,大家都是兄弟,先不要談這些,填飽肚子再說。
在酒桌上談事是我國的光榮傳統,毛海峰高興地去了。但出乎他意料的是,胡宗憲說的吃飯就真的隻是吃飯,啥也不談,他幾次想開口,都被胡宗憲有意無意地打斷。
天色越來越晚,酒越喝越多,胡宗憲似乎已經喝得不太清醒了,而毛海峰卻始終心神不定,他不會忘記,汪直親自交代給他的任務——探聽虛實,摸清底細。
事實證明,在酒桌上,毛海峰并不是唯一憂心忡忡的人,喝醉(疑似)的胡宗憲也非常地緊張,而從事情的後續發展看,在此之前,他應該讀過很多次《三國演義》——特别是書中的某一著名章節。
胡宗憲徹底喝醉了,他拉着毛海峰,表示大家都是兄弟,今晚你就不要住招待所了,一定要住到我那裏去。
毛海峰堅決推辭,胡宗憲堅持,毛海峰答應了。
拉着爛醉如泥的胡宗憲,毛海峰第一次進入了總督的卧室,他将不省人事的胡大人扶到了床上,便徑自走向了一旁的書案。因爲在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發現,在書桌上堆積着許多公文,而他相信,其中必定有一些是與汪直有關的。
躺在床上的胡宗憲也很确信這一點。
很快,毛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,而一一打開之後,他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,首先是一大摞請戰的公文,主要作者是俞大猷和盧镗,内容不外乎痛恨倭寇,要把汪直扒皮抽筋之類,但當毛海峰翻到這堆公文的最下面時,他發現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書。
這是一封寫給朝廷的奏疏,文中反複爲汪直說話,并表示應以和爲貴,不能動武,作者是胡宗憲。
看完了這封文書,毛海峰徹底放心了,他躺到了床上,靜悄悄地平複着自己那緊張到極點的情緒。
當然他并不知道,就在他翻閱文書的時候,有雙眼睛一直在注視着他,這就是應該早已睡着的胡宗憲大人,事實上,他比毛海峰還要緊張——如果兄弟你翻不到,我就白忙活了。
第二天一早,吃了定心丸的毛海峰高興地去向胡宗憲告别,胡宗憲并沒有留他,因爲他們之間已經不必再談些什麽了。
你不知道我爲什麽會如此興奮。毛海峰略帶得意地離開了這裏。
其實我全都知道。胡宗憲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。
汪直終于相信了胡宗憲,因爲他相信自己養子的親眼所見,于是在猶豫片刻之後,他提出了最後的條件:
“派一個人過來做人質,我就上岸歸順。”
作爲胡宗憲的親信,夏正承擔了這個重任,他孤身前往敵船,以換取汪直的信任,遺憾的是,這位仁兄再也沒能回去,因爲一個愚蠢的錯誤。
嘉靖三十六年(1557)十一月,在打了幾年交道之後,胡宗憲和汪直這兩位老對手終于見面并坐在了一起,正如胡宗憲所承諾的那樣,他對待汪直十分客氣,且從不限制他的自由,這倒不是因爲胡大人堅持泱泱大國,誠信爲本,隻不過是面對強者時的必然準則。
曆史告訴我們,所謂道德與公理,隻有在實力相等的情況下才能拿出來讨論,所以徐海死了,而汪直還活着。
對于這一點,汪直本人有着十分清醒的認識,所以他放心大膽地參觀旅遊,等待着朝廷開出的價碼。
但他萬萬沒有想到,事情竟然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。
到目前爲止,參與這場智力遊戲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,徐海、汪直、徐渭、胡宗憲,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。他們懂得規則,也願賭服輸。可惜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蠢人的。
吃飽喝足玩夠之後,汪直覺得悶了,這時胡宗憲對他說,你去杭州轉轉吧。
這是一個讓他後悔了一輩子的建議。
汪直高高興興地去了杭州,胡宗憲與徐渭商議多年,費盡心機的除倭大計将就此被徹底葬送,而這一切,隻是因爲一個白癡的橫空出世。
這個白癡的名字,叫做王本固。
王本固先生的職位是浙江巡按禦史,幾年之前,這原本是胡宗憲的工作,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來,這位繼任者的智慧水平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标準線上。
我們之前說過,巡按禦史隻是七品,但是權力很大,可以負責監督巡撫和總督,并有權上奏,而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,本就是個固執的人,不見抗倭有何成就,但見口水飛濺橫流。
胡宗憲對這個人十分頭疼,但又不好得罪他,一直以來都是消極應對,這次汪直去杭州,胡宗憲怕這個二百五惹事,提前打了招呼,讓他妥善接待,安排住處。
當汪直到達杭州的時候,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諾言,爲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一個居所——牢房。
王本固先生的邏輯很簡單,汪直是倭寇,那就應該抓起來,況且這麽多年,自己什麽貢獻都沒做,現在這麽一條大魚送上門來,不拿去邀功還要等什麽?
胡宗憲氣壞了,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,要他放人,然而王禦史打仗抗倭都是白癡水平,告狀卻是專家,他當即向朝廷上書,說自己做得沒錯,與此同時,他還極其無恥地進行了猜測——胡宗憲如此袒護汪直,是否違犯紀律,受了賄賂?
胡宗憲反複上書,希望朝廷考慮實際情況,不要殺掉汪直,讓他爲朝廷效力,約束倭寇(系番夷心)。然而朝廷中的無數“正義凜然”之士立即慷慨陳詞,說胡宗憲竟敢公開放縱罪犯,其中必有内情等,一時之間,大有把胡宗憲關入監獄之勢。
爲了不緻跟汪直做鄰居,胡宗憲向現實妥協了,他上書修正了自己意見,并表明态度:同意處死汪直。
數年辛苦籌劃,就此全部毀于一旦。
在接到消息之後,毛海峰當即處死了夏正,并且殘忍地肢解了他,這也是他發洩憤怒的唯一方法。
一年之後,汪直被押赴刑場處決,與他一同被殺的,還有他的兒子。就如同那封讓胡宗憲瞠目結舌的信件一樣,汪直在這最後一刻,面對他的兒子,再次做出了一個判斷——他一生中最爲大膽的判斷:
“殺我一人無礙,隻是苦了兩浙百姓,我死之後,此地必大亂十年!”
事實證明,這是一句十分靠譜的話。
黑暗的降臨
在汪直被抓之後,胡宗憲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,自抗倭以來,他從未如此不知所措,多年的經驗告訴他,汪直的死将成爲一個重要的轉折點,無數的倭寇将登上海岸,任意妄爲,燒殺搶掠,再也沒有人能夠約束他們。而憑借目前的軍力,根本無法阻攔他們的暴行。
最黑暗的時刻就要來到了。
無計可施,胡宗憲急忙去找徐渭,可徐師爺卻比他更激動,剛見面就操一口紹興話大罵道:
“王本固這個死捏子,該殺!該殺!”
這裏稍微普及一下紹興話,所謂捏子,大緻相當于普通話中的白癡、呆子。
于是胡總督不急了,他靜靜地看着徐渭,等待着他,因爲根據以往的經驗,這位仁兄唾沫橫飛之後,總是會有主意的。
可這一次似乎例外了,徐渭罵完後,竟然陷入了沉默,一句話也不說。
胡宗憲終于坐不住了,他發言打破了寂靜:
“事已至此,縱罵也無益,眼前局勢危急,該如何應對?”
徐渭思慮良久,終于說出了一個回答:
“如今招撫不成,唯有一戰了。”
這個答案,是胡宗憲不想聽到,也不能接受的,如果能打,早就打了,何必玩那麽多花樣,等到今天?
但現在,他已别無選擇。
其實一直以來,胡宗憲都屈辱中忍耐着,無論汪直也好,徐海也好,海盜也好,漢奸也好,畢竟都是倭寇,并不是胡宗憲的客人,更不是他的朋友,他們帶領日本人燒殺淫掠,無惡不作,本不用跟他們客氣,之所以以禮相待,步步爲營,隻是因爲實力不足而已。
但一忍再忍,一讓再讓,而今卻是青山依舊,血水長流。
實力不濟也罷,力不能支也罷,既然忍無可忍,那就無須再忍了。
胡宗憲終于拍案而起,發洩出心中所有的憤怒:
“開戰!不信我中國無人!”
一場驚天動地的決戰就此拉開序幕。
胡宗憲開始調兵遣将,儲備糧草,修築工事,他十分清楚,在前方等待着他的,将是長期而艱苦卓絕的持久戰争,隻有堅持到最後的人,才能成爲最終的勝利者。
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,拉開這場戰争序幕的,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慘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