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這正是胡宗憲的過人之處。
他深知,徐海爲人反複無常,且與陳東合夥搶劫多年,交情深厚,兩人分分合合是常事,要保證萬無一失,就必須斷絕徐海的所有慈念和退路,讓他把絕路走到底。
胡宗憲的判斷是準确的,徐海确實猶豫了,他很明白,如果自己邁出了這一步,就将失去所有後路,一旦胡宗憲靠不住,自己就會必死無疑。
但當他看到那封寫給陳東的信時,怒火燒毀了他的理智,而急于安居樂業的王翠翹,也在這關鍵的時刻,給了他一個關鍵的建議——徹底放棄抵抗,接受胡宗憲的招撫。
徐海終于做出了決定,與之前的無數回敷衍應付不同,這一次他是真心的。
事實證明,徐海的智商和鬥争經驗遠遠在陳東之上,他設下圈套,擒獲了陳東,并招降了他的一部分屬下。
但在大功告成之後,徐海卻突然平靜了下來,他沒有去見胡宗憲,在仔細思考之後,他改變了主意。
此前,徐海急于投降,除了胡宗憲的計謀策動外,陳東的威脅也是一個主要因素,現在陳東已束手就擒,董事會隻剩下他一個人,且軍權在握,行市看漲,自然要談談條件,恰如俗語所雲:沒條件,誰投降啊?
然而他已經沒有了這個資本。
就在他安置俘虜、準備談判之時,屬下突然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:所屬部隊被明軍突襲,死傷三百餘人,損失極其慘重。
徐海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涼意,他終于明白,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胡宗憲的掌握之中,這個可怕的對手無所不知,無所不曉,并不時用行動敲打着他,告訴他這樣一個真理:除了投降,你别無選擇。
第二天,闖蕩江湖,縱橫四海十餘年的徐海公告天下:無條件投降。
嘉靖三十五年(1556)八月,徐海率艦隊抵達胡宗憲駐地平湖城,向胡宗憲請降。
然而就在投降儀式上,徐海開始了與胡宗憲的最後一次較量。
這是一次極爲怪異的投降,所謂的投降者徐海,帶齊了他的全部軍隊,威風凜凜地列隊城外,而城内的受降者卻畏畏縮縮,膽戰心驚。
趾高氣揚的徐海帶着上百個随從,在城外喊出了這樣的話:
“我是徐明山(徐海号明山),前來請降,速開城門!”
帶着上萬人,全副武裝包圍城池,說你是來投降的,那真是鬼才信。
這不是投降,而是挑釁,在徹底認輸前,徐海決定最後一次考驗胡宗憲,考驗他的勇氣和智慧,作爲強者,他隻向更強者屈服。
很不巧的是,趙文華同志剛好也在,他聽到消息,吓得渾身發抖,連忙找到胡宗憲,讓他安排守軍全力抵抗,以備不測。
胡宗憲卻十分鎮定,他平靜地告訴趙文華,其實解決問題的方法十分簡單——打開城門,放他進來。
趙文華頓時魂不附體,連聲大呼:
“萬不可行,如果他趁機入城作亂,如何是好?!”
胡宗憲站起身來,向這位上司投去了輕蔑的一瞥,便堅毅地向城門走去,隻留下了這樣一句話:
“不用擔心,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。”
見到胡宗憲的那一刻,徐海終于心服口服了,這個人帶着兩名随從,面對自己上百名攜帶兵器,穿着盔甲的屬下,沒有絲毫的慌亂,沉着地說道:
“我就是直浙總督胡宗憲,徐海在哪裏?”
徐海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威勢,在此之前,他還從沒有怕過誰,包括汪直在内,但此時此刻,在這個人的面前,他徹底屈服了。
徐海站了出來,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膝蓋,向這個曾與他勢不兩立的對手恭敬行禮,他認輸了,輸得心服口服。
徐大哥居然屈膝行禮了,就在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時候,胡宗憲卻做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舉動。
按照我國的傳統美德,這個時候勝利者的反應不外乎以下兩種,要麽是“疾步趕上前,一把扶起”,要麽是“大呼一聲:賢弟,折殺大哥了”。
然而這不是胡宗憲的選擇,面對這個畢恭畢敬的強敵,他緩緩地伸出了手……按在了徐海的頭皮上。
所有的人都驚呆了,他們屏氣凝神地盯着這匪夷所思的一幕,但更有趣的事情還在後面。
胡宗憲的手停留在徐海的腦袋上,雖然沒有玩出九陰白骨爪那樣的絕世武功,卻開始不停地拍撫,一邊拍還一邊說道:
“你引倭寇入侵,爲禍國家多年,今日既然歸順,以後當安分守己,切莫再次爲惡。”
每當看到這段記載,我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美國黑幫片中黑社會老大的形象,胡宗憲同志一邊把徐海的腦袋當皮球拍,一邊諄諄誘導,實在很有教父的風範。
大家都看傻了,徐海卻如同被洗腦了一樣,溫順地任由胡宗憲摸他的頭,給他上課,原因很簡單,他已經被徹底降服了。
投降儀式結束後,徐海選擇城外的沈莊作爲他的暫住地,和他的屬下住在一起。因爲胡宗憲表示,要安排他的部下轉業、從良,必須有足夠的時間。
說完這些話,胡宗憲就跑去忙活了,而徐海則安心地等待着就業安置,然而他并不知道,胡總督既沒有去找軍轉部門和居委會,也沒有去找可供耕地,卻隻去找了一個人,因爲他相信,在這個人的幫助下,徐海的問題将被徹底解決——用一種特别而簡單的方式。
這個人就是陳東。
沉浸在幸福中的徐海開始憧憬着自己的美好生活,而王翠翹也十分高興,從此她将不用繼續跟着丈夫東躲西藏,飄移不定,他們将去一個安靜的地方,住在安靜的房子裏,過着安靜的生活,兩個人堅信,幸福正在前方等待着他們。
于是機智的徐海失去了自己敏銳的嗅覺,他并沒有發現,就在他們的駐地旁邊,還住着一群陌生人,正用仇視的眼光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。
幾天後的一個夜晚,當徐海還做着封妻蔭子的美夢的時候,這群人撕下了自己的僞裝,向他和他的部屬發起了突然襲擊——他們是陳東的手下。
誰也沒有料到,到了這個時候,竟然還有人襲擊他們,于是慌亂之中,大家隻顧四散奔逃。徐海也不例外,他的反應非常之快,亂軍中竟還帶上了王翠翹一起跑。
但他沒有能夠跑出去,因爲胡宗憲的部署一向是密不透風的,到了天明,他的部下已然全軍覆沒,而他也被陳東的軍隊團團圍住,走投無路之下,他歎息一聲,投水自盡。
橫行天下的第二号倭寇徐海就這樣被他以前的同夥陳東除掉了,但勝利并不屬于陳東,三個月後,這位理論上的有功之臣和他的難兄難弟麻葉一起被殺,三人的首級被送往京城,嘉靖大喜,親自去太廟告祭祖先,以示慶賀。
唯一的赢家是胡宗憲,他在軍事實力不足的情況下,用精準莫測的智慧和缜密複雜的計謀,一步步地把徐海逼上了絕路,而在整個過程中,他從未大動幹戈,隻是略動口手,便驅使他人爲其效命,連最後解決徐海,都是借刀殺人。
綜觀整個過程,謀略機巧,陰險狡詐,足可寫入厚黑學教科書,爲萬人景仰。
曾有一位厚黑學前輩說過,違法的事情不能做,違背良心的事可以做。而胡宗憲絕對是這個理論的優秀實踐者。
因爲以當時的情境而言,胡宗憲爲國家鏟除倭寇,殺掉漢奸,似乎并不違法,卻絕對違背了良心。
古語有雲“殺降不祥”,既然徐海已經投降,再殺他似乎就有點無恥,很明顯,胡宗憲并不相信這句話,也不介意别人說他無恥,所以他做了,而且做絕了。無恥就無恥到底,又能如何?
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報應的,當時的胡宗憲大概會這樣想。
估計十年之後,他會改變自己的想法。
而關于王翠翹的結局,正史上并沒有明确的記載,總而言之,應該是死了。
但她是如何死去的,民間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。一種說她在那次突襲裏死于亂軍之中,屍首也未能找到。
另一種說法,則是一個無比凄美的故事。
徐海投水自盡的時候,王翠翹也想死,卻沒死成。她被士兵俘虜,并送到了胡宗憲那裏。而在這個地方,人民群衆的想象力得到了充分的釋放,有的說胡宗憲要把她許配給羅龍文,更有甚者,說胡宗憲自己看上了她,想娶她做妾。
雖然傳說有許多種,分配對象也有很多個版本,但有一點都是相同的——她拒絕了。
徐海已經死了,但她仍然可以活下去,想娶她的人依然排隊,她可以繼續嫁人,過錦衣玉食的生活。
然而她拒絕了,她選擇用死來結束自己的一生,以懷念那個先她而去的人。
于是在不久之後的一天,她趁人不備,逃了出來,面對大海,高聲哭訴道:
“明山,我辜負了你啊!”
然後,她投入大海,追随徐海而去。
在很多人看來,這種行爲大緻是比較缺心眼的,活着不好嗎,幹嗎要去死呢?
誠然,這是一個缺乏邏輯的選擇,正如多年前的那個時候,當海盜徐海來到她的面前,她所做出的那個選擇一樣,毫無邏輯,實在毫無邏輯可言。
從史料價值上來講,這是一段十分不靠譜的記載,換句話說,其真實性是很低的,但我依然使用了這段材料。
因爲在這個故事中,我看到了一種不被風頭大勢所左右,不因榮辱富貴而變遷的情感,它才是這兩個毫無邏輯的選擇的真正原因,雖滄海橫流,唯恒然不變。
我知道它是假的,我希望它是真的。
王翠翹的故事感動了很多人,在此之後,她的這段傳奇經曆被寫成一本名叫《金雲翅傳》的書,清代流行一時,是當時的第一号暢銷書。但諸位若未看過,那也并不奇怪,因爲這本書沒能與時俱進,上世紀四十年代後就沒有再版了,當年我在省圖書館找了兩天,才翻到一本比我大八十多歲的殘本,着實不易。
王翠翹就這樣漸漸消失了,似乎她從未存在過,但許多人并不知道,這位奇女子的名聲已經沖出中國,走向亞洲。在日本和韓國,王翠翹有着廣泛的知名度,而在越南,你要說你不知道王翠翹,人家會笑你沒讀過書,因爲在越南的文學史上,這本《金雲翅傳》大緻就相當于中國的《紅樓夢》,其能量之大可見一斑。
傳奇一生若此,似海之情永存。
安息,足矣。
據說王翠翹在臨死之前,曾對天大呼,控訴胡宗憲的背信棄義,并發出了最後的詛咒:
“胡梅林(胡宗憲号梅林),你竟敢枉殺歸降之人,天道若存,必定有報!”
所謂“殺降不祥”,所謂“天道若存,必定有報”,根據哲學原理分析,大緻應歸入迷信之類,但迷信之所以被稱爲迷信,是因爲有人信。
當年白起不信,項羽不信,常遇春不信,胡宗憲也不信。
畢竟死于非命,畢竟失去天下,畢竟四十暴亡,畢竟……
人,畢竟是要講點道義的。
但胡宗憲似乎是不應該被指責的,無論如何,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爲了自己,而是爲了國家,爲了百姓,此刻的他顧不上這些,因爲還有一個更爲可怕的對手在等待着他。
徐海的死,對汪直而言,應該算是一個好消息,從此以後他的競争對手又少了一個,但對于胡宗憲而言,卻是任重而道遠。
因爲汪直實在是太強大了,據統計,除了他的嫡系部隊外,受他控制和影響的倭寇人數多達五萬餘人,而胡宗憲手中能夠調集的全部兵力不過十餘萬人,還要防守直浙兩省,武力解決根本不可能。
但要用計謀除掉他,也是困難重重,汪直已經下海了幾十年,比徐海狡猾得多,更重要的是,胡宗憲逐漸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:徐海不過是個打工的,靠個人力量奮鬥,幹掉了就沒事了。但汪直是老闆,數十年來,他兼并了幾十股勢力,且已經形成規模化經營,汪老闆當老大,群衆都聽他的話,如果殺了汪老闆,他手下的諸多頭目們将會失去控制,到時事情會更加麻煩。
所以胡宗憲得出了一個極爲悲觀的結論:汪直絕不能死。
汪直不死,倭患如何平息?這是一個胡宗憲無法解決的問題,他陷入了冥思苦想,直到徐渭爲他找到那個合适的答案。
“要平定倭亂,并不需要殺掉汪直,”徐渭胸有成竹地說道,“隻要誘他上岸,加以控制,大事必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