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徐渭之所以排在第三,不是他的學問差,隻是因爲他生得晚。論博學,他不如解缙,論博覽,他不如楊慎,然而他卻成爲了三人之中,名聲最大,傳說最多的人物。
獲此殊榮,此人可謂名副其實。
徐渭,正德十六年(1521)生,浙江紹興人,平生一大癖好是給自己取名字外号,曾用名數不勝數,如徐文清、青藤道士、田水月、漱老人等等等等,當然其中最有名的,還是徐文長。
張愛玲曾經說過,出名要趁早,而徐渭兄絕對符合張小姐的說法,因爲他出名的時候,隻有十歲。
在上小學三年級、漢字尚未認全的年齡,徐渭已經完成了一項壯舉,他通讀了著名文學家楊雄的名文《解嘲》,但這位牛人并不滿足于讀懂,他還别出心裁,改寫了這篇著名文章(即今天的所謂惡搞),最後還給自己大作起了個比較對仗的名字——《釋毀》。
徐渭絕對是中國曆史上的著名人物,他少年時期的傳奇故事可謂是家喻戶曉,在我還不知道唐伯虎兄有八個老婆的時候,就已經聽說過徐文長智鬥地主、徐文長智懲貪官之類的故事。
雖然傳說十分動聽,但我卻可以肯定,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。因爲真正的徐渭先生,是沒有精力去幹這些閑事的,在三十歲之前,他一直忙着幹一件事——考試。
徐渭的前二十年還是很順利的,二十歲時,他考中了秀才。此時他的名聲已經不小了,恰好當時的吏部郎中薛蕙到了浙江,聽說了他的才能,叫來一聊,頓時驚爲天人,連連贊譽他是最傑出的人才。
有了這位中央正廳級别幹部的吹捧,徐渭的名氣更大了,他抖擻精神,準備再接再厲,參加鄉試考取舉人,直至那最後的目的地——北京。
在春風得意的徐渭看來,這不過是走個程序而已。
毫無疑問,徐渭确實是個少有的天才,他多才多藝,年紀輕輕就名滿全國,然而在個人前途問題上,他卻犯了個緻命的認識錯誤。
因爲科舉考試,隻認進士,不認天才。
一說起明代的科舉考試制度,總是千人踩、萬人踹,什麽葬送人才,禁锢思想等等,比黑社會還黑,比十大酷刑還狠,但曆史已經證明,在那年頭,這是一個最爲科學的制度。
在科舉的考場上,沒有絕對的公正,卻有相對的公平,無論你是世家子弟,還是貧苦百姓,要想奔出美好前途,隻有一個選擇——拿起手中的筆,把那張考卷答完,然後封上你的姓名,等待着命運的來臨。
事實證明,好好學習,天天向上,才是中第的最佳途徑,想玩花樣,走後門,幾乎肯定是死路一條。
在明代考場上,作弊不是鬧着玩的,進去之前要搜身,如果夾帶,就要取消考試資格,幾年内不準再考,要是你膽子再大一點,準備搞點串通考官、買份考題之類的招數,最好還是先收拾行李,安排後事。因爲當年幹這行風險極大,一旦被發現,殺頭或是流放,那都是說不準的事兒。
作弊難度過大,想搞歪門邪道的諸位朋友,估計隻能靠拉關系走後門,但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,即使你是當朝首輔的兒子,也隻能說明你的悲哀,因爲在整個明代,高幹子弟參加科舉大都沒有什麽好名次,要是你真走了狗屎運,考了前幾名,也不要忙着高興,恰恰相反,這意味着你爹很快就要遭殃。
明代曆任首輔如張居正、王錫爵等,雖然平時在朝中威風八面,但隻要聽說兒子考了前幾名,就會馬上去洗把臉,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謾罵。因爲根據慣例,兒子的捷報剛送到,最多幾個時辰,言官的罵章就要到了,什麽子憑父貴、作弊嫌疑之類,鋪天蓋地。
明代的言官們是很有民主精神的,幾乎個個都有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氣度,外加唾液系統非常發達,且極具窮追猛打的狗仔隊精神,遇到這種事情當然不會放過,逮住就咬,咬住就不放。
而要想從這漫天口水裏爬起來,是需要相當的勇氣和臉皮的,比如那位後來的首輔王錫爵,兒子中了鄉試第一名後,實在禁不住罵,竟然把兒子趕回了家,直到十三年後,他早已卸任回家,才讓兒子參加會試。
當然了,老子是朝廷高級幹部,兒子考試名列前茅,卻不挨罵的,也還是有的,不過是絕無僅有,這對英雄父子,就是楊廷和,以及他的兒子,三大才子之一的楊慎。
楊慎兄考中了狀元,老爹卻沒有挨罵,這是因爲楊慎兄名聲太大,水平太牛,牛到大家達成共識,如果楊慎考不中,那才說明考試有問題。
同樣的命運似乎又降臨到了徐渭的身上,他名聞天下,才高八鬥,去參加小小的鄉試,所有的人都認爲,中舉對他而言,不過是個名次問題。
可是上天偏偏要玩徐渭一把,他第一次參加鄉試,沒有考中。沒關系,擦擦汗,三年後接着考。
第二次,徐渭又沒有考中,老天爺玩了他第二把。
同樣的遊戲發生在三年後,徐渭第三次落第了。
郁悶到極點的徐渭遇到了一個無法解答的難題——爲什麽就是考不中呢?
正是在這人生最艱難的時候,他遇見了改變他一生的人——胡宗憲。
在那次追擊戰失利後,打了敗仗的胡宗憲已經不是浙江巡撫了,但出人意料的是,這位仁兄非但沒有降職,反而升任了總督。
因爲他的靠山趙文華充分地發揮了自己栽贓的特長,不但把有功的曹邦輔貶了官,還順帶捎上了當時的總督楊宜,硬給他背了個領導責任。
于是曹邦輔和楊宜就此走人,胡宗憲成爲了新任總督,他終于可以全力以赴地開始自己的雄圖大業了。
在這之後不久,他聽說了關于徐渭的種種傳說,經過實際考察,他決定收編這位才子,作爲自己的幕僚參謀。
胡宗憲天性聰明絕頂,是一個十分自負的人,他雖然逢迎趙文華和嚴嵩,但在心底裏卻根本瞧不起這兩個人,而此時的他,更是威風八面,上有嚴嵩撐腰,下有心腹爪牙,除了南直隸和浙江外,連福建、廣東各省都要賣他的面子。
這也就罷了,偏偏這位胡總督還是個相當可怕的人,據史料記載,胡宗憲生來相貌非凡,而且有一種逼人的氣勢,不怒自威,大緻相當于今天所說的官威,令人望而生畏。
比如俞大猷,這位同志是出名的硬骨頭,敢于堅持原則,不怕丢飯碗,外加還有一身縱橫天下的武藝,曾有人戲言,就算他死了,黑白無常都不敢來帶他走。
但就是這麽一位響當當的大俠,浙江軍分區司令員,每次遇到胡宗憲的時候都小心翼翼,連頭都不敢擡,有時還會發抖。
相對而言,徐渭的層次實在太低,連個舉人都考不中,雖然有名,也隻是個有名的窮光蛋而已。
現在總督看上了窮光蛋,打算請他當幕僚(師爺)。在紹興一帶,當師爺是常事,但能遇到胡宗憲這樣的大主顧,還是可遇不可求的,更何況是人家主動來請,在很多人看來,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。
徐渭還是比較直率的,面對總督的使者,他用一口流利的紹興話快速做出了回答,但他說完之後,使者卻一動不動——實在聽不懂。
無奈之下,使者請來了翻譯,這才了解了徐渭的意思,真可謂是言簡意赅——從哪裏來,回哪裏去!誰讓你來,你讓他來!
面對這位超級牛人,使者也無話可說,隻好乖乖回去,哆哆嗦嗦地轉達了這位窮秀才的原話。
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一貫狂傲不羁的胡宗憲竟然沒有發火,他思索片刻,便對下屬說道:我去找他。
驕橫的胡總督竟然讓步了,讓步給一個窮秀才,這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。
然而事實證明,胡總督沒有做虧本買賣,和這位窮秀才後來做出的貢獻相比,别說是讓步,讓他磕頭他都值了。
自古以來,風流才子就是很多高官拉攏的對象,但實際上,這些所謂才子除了吟詩作對、附庸風雅外,并沒有任何作用。比如著名的王羲之、王徽之父子,字寫得很好,詩文也很不錯,但在日常工作中,他們則應該直接被劃入低能一族。
王羲之就不說了,官做得不小,卻幾十年如一日領工資,混日子。他的兒子王徽之更離譜,這位仁兄曾在軍中當過騎兵參軍,多少也算個武官,但整天隻是東遊西蕩,啥事不幹,渾似夢遊。有一天,有人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:
“你到底是幹什麽的?”
王徽之同志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,做出了回答:
“我經常看見有人牽着馬在我前面走,我可能是管馬的。”
在曆史中,這種才子兼白癡可謂是數不勝數,而徐渭似乎也應歸入此類。
因爲徐渭的情況和以上兩位十分類似,他身負盛名,且多才多藝,十分擅長書法、繪畫、詩文,鄭闆橋老先生看了他的畫,便願意到他門下當條狗,雖是個人意願不好推廣,倒也充分體現了徐渭的繪畫水平。
然而對于大衆的厚愛,徐渭兄卻十分低調,極其謙虛,從他的自我評價中可見一斑:
吾書第一,詩次之,文次之,畫又次之。
照這個說法,讓後人敬佩不已的高超畫技,竟然是徐渭先生最不用心(相對而言)的專業,實在是聳人聽聞。
萬幸的是,徐渭先生并不孤獨,因爲據我所知,還有一位廣爲人民群衆傳頌的人,也有着相同的繪畫水平,他就是著名的神筆馬良同志。
牛到這個程度,也算是相當可以了,然而牛得上了天的徐渭先生,在現實生活中卻是相當失敗,讀了二十多年書,連舉人都考不中,基本生活也無法保障,似乎比那位王徽之也好不了多少。
可是胡宗憲依然親自前去拜訪了他,操着一口徽州話,連說帶比劃,糊弄了半天,終于把人帶了回去。
胡宗憲是一個喜歡實幹的人,極度讨厭說空話的文人,而他之所以對徐渭如此看重,如獲至寶,隻是基于自己的一個直覺判斷——除了詩詞書畫外,這個人還有着更爲出衆的能力。
他的判斷十分正确。
事實上,徐渭對自己的能力排序是錯誤的,因爲他最突出的能力既不是繪畫,也不是書法,更不是詩詞,而是兵法。
徐渭是一個精通兵法的人,且絕非紙上談兵,這也是個怪事,胡宗憲懂兵法,那是在邊界喝了幾年風,看了無數死人,千辛萬苦才有所悟。
徐秀才天天坐在家裏,也沒機會上戰場觀摩,光憑幾本兵書就熟知兵法作戰,隻能說他太有才了。
就這樣,穿着一身破衣爛衫的徐渭,大搖大擺地進了總督府,他也真不把自己當外人,好吃好穿不說,看見什麽好就拿什麽,除了胡宗憲的老婆,沒有他不敢開口要的。
更爲滑稽的是,這位仁兄吃飽了飯後,就喜歡四處瞎轉悠,不分場合不分地點,有一次胡宗憲在議事堂召開重要軍事會議,與會者包括俞大猷、盧镗等高級将領,大家正屏氣凝神地聽胡總督訓話,徐渭突然闖了進來。
看見這位師爺門都不敲,疾行而入,胡宗憲還以爲有何緊急事務,當即閉上嘴,等着徐先生的指示,總督不說話,自然沒人敢出聲,于是會場一片寂靜,大家聚精會神地看着這位天外來客。
徐師爺果然不同凡響,在衆人的目光注視中,他一言不發,輕松自如地繞場一周,然後揚長而去。
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,半天才回過神來:這人莫不是個神經病吧?
胡宗憲是一個十分嚴肅的人,對下屬也缺乏耐心,動辄質問謾罵,誰要敢在他開會的時候來這麽一手,打個半死拖出去喂狗也不奇怪。
然而對這位拿他開涮的窮秀才,胡宗憲卻表現出了極大的容忍,壓根兒就沒提過這事,放任不管。
胡宗憲的謙虛謹慎收到了回報,在度過開始的磨合期後,徐渭開始放射出耀眼的光芒,他的文筆極好,切中要點,上至皇帝,下到縣府,胡宗憲的一切來往公文都由他包辦,連老牌公文專家嚴嵩都幾次來信,表揚胡宗憲的公文寫作。
然而對胡宗憲影響深遠的,并不是這些往來文書,而是一次不經意的談話。
成爲總督的胡宗憲原本以爲,在他的光輝領導下,倭寇之亂可以很快平息,但自嘉靖三十四年(1555)後,這場禍亂卻越發嚴重,搶劫犯們越來越勤奮,每年都要來光顧幾十次。胡宗憲不肯示弱,分兵出擊,全力進剿,結果卻是敗多勝少,入不敷出。
就在胡宗憲爲又一次戰敗抓耳撓腮、苦思對策的時候,徐渭來到他的身邊,對焦頭爛額的總督大人說了這樣一句話:先定大局,謀而後動。
胡宗憲就此找到了通往勝利的道路。
他終于醒悟,原來一直以來,自己都在爲一城一池之得失拼命,而獲取勝利的關鍵,他卻從未把握。
撩開了前方的重重迷霧,胡宗憲終于發現,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漁民、海盜、日本人、西班牙人、葡萄牙人的背後,隐藏着兩個真正的對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