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兩個人分别是閩浙總督張經和浙江巡撫李天寵。
而這兩位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之所以會人頭落地,隻是因爲一個無聊的人,去出了一趟無聊的差。
嘉靖三十二年(1553)十一月,都察院右都禦史兼兵部右侍郎,正部級官員張經,被任命爲總督前往浙江,他肩負着一個特殊的使命——抗倭。
不久之後,都察院右佥都禦史李天寵,奉旨來到浙江,取代駐守當地的王忬(王世貞的父親),成爲了新的浙江巡撫,張經的下級。
這兩位仁兄都察院出身,合作得也還不錯,面對着日益嚴重的倭寇之亂,盡心竭力,日夜勤勉。
就在他們埋頭苦幹的時候,嘉靖三十三年(1554),另一個人也來到了浙江,他就是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、副部級官員趙文華,這位兄台既不是總督,也不是巡撫,之所以千裏迢迢跑來這裏,除了觀光旅遊外,倒也背負着一個特殊的使命——祭海。
讓你去祭海,你就老老實實地祭海,完事後帶點土特産回京也就行了,可趙侍郎卻偏偏是個有抱負的人,他對倭寇産生了極大的興趣,也想摻和一把。
一般說來,京城的領導要親臨指導,地方官員高興還來不及,可是張經總督卻不買他的賬,對他不理不睬,十分冷淡。
原因很簡單,張經的官比他大。
在明代,總督不是地方官員,而是中央派駐地方工作的領導,工資、戶口都挂在中央,比如張經,原先是都察院右都禦史,此次是挂銜下派,而趙文華隻是奉命出差,幹點臨時工作。
論資曆就更沒法說了,張經兄十七年前(嘉靖十六年)就已經是副部級兵部侍郎,而那時趙文華卻隻是一個小小的正處級刑部主事。大家同在京城裏混,互相知根知底,高級幹部見得多了,眼界自然比地方幹部高得多。
老子是二品正部級、兩省總督,你小子不過是個三品副部級侍郎,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風,你算哪根蔥?
同理,中央都察院正四品右佥都禦史,浙江巡撫李天寵也不願買趙文華的賬,每天管他三頓飯,就盼他早點滾蛋。
然而事實證明,趙文華确實算根蔥,還是根大蔥,你們敢欺負我,我就讓我爹來收拾你們!
他爹就是嚴嵩,雖然他姓趙,嚴嵩姓嚴,但所謂有奶就是娘,有權就是爹,不必奇怪。
嚴嵩之所以支持幹兒子趙文華,是因爲當年他當國子監校長的時候,趙文華是他的學生。而據他觀察,這位學生雖然沒有什麽能力,卻很能拍馬屁,很聽話,于是他安插趙文華去了通政司。
嚴嵩是不做慈善事業的,他讓趙文華當通政使,其中有着很深的用意。
通政司是一個副部級部門,最高長官通政使也隻是三品,但這個部門對嚴嵩而言卻極爲重要,因爲它主管全國各地送入京城的公文。
由于名聲太差,全國的衆多禦史官員經常上書彈劾嚴黨,雖說有嚴嵩在内閣壓陣,但這位仁兄已經七十多歲了,難保有漏網之魚,萬一捅到皇帝那裏,事情就麻煩了。
而趙文華兄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機關蹲守,發現可疑郵件即刻予以删除(銷毀或是壓住),他兢兢業業,工作完成得很好,也由此成爲了嚴黨的第一号骨幹。
接到兒子的告狀信,嚴老爹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複,他托人告訴趙文華,張經并不好惹,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,最好還是乖乖聽話。
趙文華無計可施,但這位仁兄是個比較執著的人,又從中央要了一個觀察敵情的名義,硬是賴着不走。他要留在這裏,等待張經的失誤。
而不久之後,他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。
當時的浙江沿海,倭寇氣焰已經十分嚣張,有兩萬餘人盤踞于此,根本不把明軍放在眼裏。張經也并非等閑之輩,他四處調兵,積極部署數月之久,卻遲遲不動兵。
趙文華反複催促,張經依然紋絲不動。
而張總督之所以有如此舉動,和他之前的一段經曆有着很大的關系。
嘉靖十六年(1537),總督兩廣軍務、兵部侍郎張經,奉命去平定廣西斷藤峽叛亂,在長期艱苦的山區作戰中,他養成了穩重進兵的習慣,更重要的是,在這次戰争中,他還發現了一個十分可怕而特别的戰鬥群體——狼土兵。
狼土兵以少數民族爲主,大都不習文化,好勇鬥狠,戰鬥力十分強悍,當年曾讓張經吃盡了苦頭,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而到了浙江之後,張經才發現,那些被朝中大臣輕視,所謂烏合之衆的倭寇,卻是一幫前所未見的強敵。
在皇帝同志專心修道,大臣們專心鬥争的時候,日本正處于極度混亂的戰國時期,全國分成三四十個諸侯國,你打我,我打你,打赢的自然風光,打輸的就隻能跑路。日本就那麽大,土地又不多,還時常噴火山鬧地震,實在不是個人待的地方。于是衆多讨生活的倭人就不遠萬裏,爲了日本人民的緻富事業跑到了中國。
這幫倭人不請自來,而且燒殺搶掠,無惡不作,故文言有雲:
倭人爲寇,是爲倭寇。
但惡劣的品行并不能否定他們的戰鬥力,且不說這幫人的武藝和戰術水平,單說人家冒着掉進海裏喂魚的危險,跑上千裏路來搶劫,就能充分說明他們的犯罪決心和毅力。
而與倭寇相比,張總督手下的大都是浙江、山東等經濟發達地帶的兵,他們當兵是爲了混碗飯吃,就算不當兵還能種田,犯不着去拼命。
于是張經決定,調狼土兵進入浙江,抗擊倭寇。
這個決定爲他赢得了暫時的勝利,卻永遠地送了他的命。
張經萬萬沒有想到,就在他費盡心力調兵遣将的時候,趙文華已經設計好了一個圈套,準備将他置于死地。
張總督久經官場,并不是個善茬,上任一年多來,他已在當地安插了自己的親信,而對于趙文華,他也安排了專人監視,總而言之,整個浙江已然成了他的地盤。
然而就在這樣的環境下,趙文華依然找到了一個盟友,這個人的名字叫胡宗憲。
胡宗憲,字汝貞,徽州人,嘉靖十七年(1538)進士。
胡宗憲的考試成績很一般,運氣卻不錯,他沒能選上庶吉士,分配到地方當了縣官,不久後因年度考核優良,升爲禦史,巡視宣府、大同。
之所以說他運氣好,是因爲在明代朝廷,禦史是個不錯的行當,以罵人爲主業,天不怕地不怕,想罵誰就罵誰,如果運氣好,摸準了政治方向,罵對了人,沒準還能官運亨通,一飛沖天。
不過胡宗憲的這份禦史工作卻有點特殊,因爲宣府和大同是當時的軍事前線,刀光劍影,待在這兒的都是些粗人武夫,如果胡亂告狀,沒準晚上就被人趁黑給剁了。
于是胡宗憲在那裏老老實實地啃了幾年幹糧,這段經曆最終成就了他,因爲正是在那個地方,這位安靜的禦史開始進入另一個新奇的領域——兵法。
在血肉橫飛,生死懸于一線的戰場,胡宗憲懂得了戰争的法則,而蒙古騎兵燒殺搶掠、難民家破人亡、哭天搶地的慘象,也讓他了解了戰争的殘酷。在經曆了血與火的洗禮後,那個曾經喋喋不休、滿口聖人之言的書呆子,已然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實用主義者。
因爲在邊關表現良好,胡宗憲奉調前往浙江,擔任浙江巡按。似乎是爲了考驗他的能力,就在他離開這裏之前,上天給他安排了一次畢業考試。
當時駐守大同的左衛軍突然接到谕令,命令他們即刻轉移駐防至陽和一帶,事實證明,這是一道要人命的谕令。
大同已經是前線了,而陽和不但更爲靠前,且條件極其艱苦,當兵的過得苦,好不容易在當地安個家,轉眼間又要妻離子散,自然是打死不搬。
可是命令不能不執行,于是大夥一合計,索性鬧事不幹了,嘩變!
這下子問題嚴重了,情況報到大同參将那裏,開會征集意見:這事怎麽解決,誰去解決?
沒人應聲。
因爲大家都知道,這是個超級黑鍋,這不是農民起義,而是士兵嘩變,全部都是抄家夥的職業打手,也不講道理,要是跑去談判,十有八九就把自己捐給了國家(學名是爲國捐軀)。
但如果放任不管,這幫人萬一成了叛軍,知根知底,帶着蒙古人回來搶劫,麻煩就大了,所以黑鍋總得背,具體說來是總得有人去背,可是誰也不背。
這時胡宗憲站了出來,他說:我去。
參将大喜,問:你要帶多少人?
胡宗憲答:不用,我一個人去。
在短暫的目瞪口呆,鴉雀無聲之後,大家集體起立,走到營帳外,熱情地爲勇敢的胡禦史送别,感謝他犧牲小我,成全大家的背鍋精神。
胡宗憲不是白癡,也沒有背黑鍋的嗜好,關鍵時刻挺身而出,隻是因爲他有十足的把握。
他一個人騎着馬跑到了嘩變士兵的營地,對那些手持兵器、情緒激動的人們說了幾句話,奇迹就發生了,士兵們停止了吵鬧,安靜地回到了自己的營帳。
當大家再次看到胡宗憲時,都極爲驚訝,踴躍上前詢問,他到底用了什麽方法,解決了如此棘手的事。
胡宗憲一臉輕松地回答道:沒什麽,我隻是告訴他們,谕令已經取消,他們不用遷移了。
于是大家又懵了,遷移是上級的命令,總兵(相當于軍區司令)都沒發話,你怎麽敢信口開河?今天你忽悠過去,過兩天沒準就直接造反了!
然而胡宗憲鎮定地看着驚恐的同僚們,告訴他們:絲毫不必擔心。
事實證明了胡宗憲的預言,很快,上級下達指令,之前的谕令取消,軍隊仍在原地布防。
準确的人心洞察力、驚人的局勢判斷力,這就是胡宗憲的卓越才能。
嘉靖三十三年(1554),奇才胡宗憲來到了浙江,他将在這裏開創自己的偉大事業。
其實在當時的浙江,胡宗憲隻是個小人物,因爲他的級别太低(浙江巡按)。
巡撫和巡按雖隻有一字之差,品級卻差很遠,胡宗憲是都察院監察禦史,奉命巡按浙江,負責監察紀檢事務,他的品級隻有七品。而李天寵則是四品都察院右佥都禦史,奉命巡撫浙江,負責浙江全省的管理事務,相當于省長。
趙文華好歹是個副部級,之所以對胡宗憲一見如故,稱兄道弟,實在是因爲他太過孤單。在張經的陰影下,沒人願意陪他玩,隻有胡宗憲對他禮遇有加。
于是他向這個新朋友和盤托出了自己的計劃,并許下了一個美好的祝願,隻要計劃成功,你就是新的浙江巡撫!
趙文華是一個壞人,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,但一個壞人,能夠幹到副部級侍郎,說明他是一個有能力的壞人。
趙侍郎的計劃是這樣的,他準備告張經的黑狀,罪名是張經畏懼倭寇,拿了朝廷的錢,不幫朝廷辦事,消極避戰。
看上去很簡單,實際上不簡單。
張經不是吃素的,趙文華上書後不久,他就得到了消息,但他的反應卻十分怪異,不但沒找趙文華算賬,也不上書辯解。
因爲他已有了絕對的把握,籌劃已久的行動即将開始,狼土兵已經到位,各路大軍也已到齊,隻等他一聲令下,發動總攻。
有兇悍的狼土兵助陣,張經相信他會取得勝利,而到那時,捷報将是對趙文華攻擊的最好回應。
看上去是正确的,實際上是錯誤的。
志得意滿的張經沒有想到,在這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應對中,有着兩個小小的疏漏:他并沒有真正看懂那封告狀的上書,而更重要的是,他低估了趙侍郎的水平。
作爲嚴黨的主力成員,趙文華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人,事實上,張經即将開始的軍事行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,但他仍然敢在此時上書,是因爲他已料定,此書一上,張經如不勝,尚有活路,如若戰勝,則必死無疑!
嘉靖三十四年(1555)五月,缺錢花的倭寇耐不住寂寞,開始大舉向嘉興進犯,卻就此掉入了陷阱。
張經等待良久的機會終于到來,他當即調集手下大軍水陸并進,在王江泾與敵軍遭遇,大破倭寇,斬殺敵一千九百餘人,史稱“王江泾大捷”。
這是東南自倭亂以來的最大勝仗,張經十分得意,當即寫下告捷文書送往京城,等待着朝廷的封賞。
事實證明,這次朝廷的辦事效率相當之高,沒過多久,張經就等到了他應得的賞賜,不是金銀财寶、高官厚祿,而是兩個人,具體說來是兩個錦衣衛。
他們送給張總督的見面禮是一副閃亮的鐐铐,然後大聲傳達了皇帝大人的賀詞:
“經(張經)欺誕不忠,着令入京問罪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