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裏太暗,請幫我點一盞燈借光。”
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要求,看守答應了,他點亮一盞燈,靠近了楊繼盛的牢房。
就在光亮灑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,這位看守看見了一幕讓他魂飛魄散、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:
楊繼盛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裏,他低着頭,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,聚精會神地刮着腿上的肉,那裏已經感染腐爛了。
他沒有麻藥,也不用鐵環,更沒有塞嘴的白毛巾,隻是帶着一副平靜的表情,不停地刮着腐肉,碗片并不鋒利,腐肉也不易割斷,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,然而楊繼盛沒有發出一點聲音。
在這個深夜,單調的摩擦聲回響在監房裏,在寂靜中訴說着這無與倫比的勇敢與剛強。
在昏暗的燈光下,楊繼盛獨立完成着這個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(可以肯定)的手術,當年關老爺刮骨療毒(真假還不一定),也還有個醫生(特級醫師華佗),用的是專用手術刀,旁邊一大群人圍着,陪他下棋解悶。
相比而言,楊繼盛先生的手術是自助式的,沒有手術燈,沒有寬敞的營房,陪伴他的隻有蒼蠅蚊子,他沒有消毒的手術刀,隻有往日吃飯用的碎碗片。
楊繼盛繼續着他的工作,腐肉已經刮得差不多了,骨頭露了出來,他開始截去附在骨頭上面的筋膜。
掌燈的看守快要崩潰了,看着這恐怖的一幕,他想逃走,雙腿卻被牢牢地釘在原地,動彈不得。
他曾見過無數個被拷打得慘不忍睹的犯人,聽到過無數次凄慘而恐怖的哀嚎,但在這個平靜的夜裏,他提着油燈,面對這個鎮定的人,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震撼。
于是他開始顫抖,光影随着他的手不斷地搖動着。
一個沉悶的聲音終于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:
“不要動,我看不清了。”
二十年前,曾有一部極爲轟動的電影《第一滴血》,後來還拍了續集,裏面的蘭博兄極爲剽悍,曾把火藥灑在傷口上,給自己消毒,國人爲之側目,皆視其爲硬漢偶像。
然而許多人并不知道,在四百多年前,有一個叫楊繼盛的人曾經比蘭博還要蘭博,而他們之間的最大區别在于:蘭博是假的,楊繼盛是真的。
楊繼盛就這樣活了下來,就這樣名震天下,就這樣永垂青史,因爲他的堅忍、頑強,以及正直。
嚴嵩明白,陸炳是指望不上了,但刻骨的仇恨與畏懼是不會消弭的,楊繼盛非殺不可!
此時案件已經轉到了刑部,侍郎王學益是嚴黨成員,嚴嵩指使他從速解決楊繼盛,因爲罵人是沒法殺頭的,嚴大人送佛送上天,指定了罪名:詐傳親王令旨。
可是副部長報上去,部長何鳌卻不批,郎中史朝賓還明确表示,絕不執行。
嚴嵩發怒了,他撤了史朝賓的官,并托人告訴何鳌,再不聽話,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。
何鳌妥協了,刑部就此遞交了處理意見——依律處決。
然而嚴嵩萬萬沒有想到,他費盡心機的這份文書竟然還是無法執行,而他也無可奈何——皇帝不批。
嘉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鋒銳少年了,他已經做了三十年皇帝,經曆了無數風波,鬥倒了無數權臣,該吃的吃了,該玩的玩了,該整的也整了,剩下的唯一願望就是多活幾年。
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業中去,把國事交給手下的大臣。而這位聰明的皇帝之所以敢于放權,是因爲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,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,沒有人是他的對手,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。
一般說來,老闆越聰明,員工也就越難受,嘉靖老闆是不好伺候的,他不但天資聰慧,而且善于耍詐,你說東,他就偏往西,你讓他吃飯,他偏要睡覺,總之是讓你摸不着他的譜。
然而情況發生了變化,在這種日積月累的折騰中,大明公司的幾位頂尖員工終于超越了老闆的水平,成爲了真正的領導者。
在這些足以掌控老闆的超級員工名單中,有着嚴嵩和嚴世蕃的名字,當然,還有徐階。在此之後不久,兩個更爲厲害的人也将被列入這個名單,而他們所掌控的,将是天下。
耍猴的時代即将結束,被猴耍的時代即将開始。
但至少在楊繼盛的問題上,嘉靖暫時還沒有被耍弄,他十分清楚此案奧秘,畢竟楊繼盛的目标隻是嚴嵩,嚴嵩想借刀殺人,他卻不想被人當槍使。
楊繼盛的案子就這麽拖了三年,懸而不決,直到三年後的那起意外事件。
嘉靖三十四年(1555),楊繼盛仍在獄中頑強地堅持着,外面的同僚們卻忍耐不住了,人關了這麽久,吃了這麽多苦,連個說法都沒有,你當言官們是飯桶不成?
于是一時之間群臣上書,要求釋放楊繼盛,聲勢浩大,甚嚣塵上。
嚴嵩沉不住氣了,此時,嚴黨的中堅人物,著名貪官鄢懋卿向他進言:
養虎爲患。
嚴嵩點了點頭。
恰在此時,嚴嵩看到了他的幹兒子,嚴黨的另一幹将趙文華送來的一份論罪奏疏,在這份奏疏上,寫着兩個人的名字。
嚴嵩思索片刻,拿起了筆,在這兩個名字的後面,又加上了三個字:楊繼盛。
因爲他十分清楚,名列這份奏疏上的人,必死無疑。而皇帝在盛怒之下,是不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筆誤的。
嚴嵩充分地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,曆時三年,用盡手段,他終于把自己的死敵楊繼盛送上了黃泉之路。
然而他萬萬不會想到,在他寫下楊繼盛名字的那一刻,他已犯下了一個最爲緻命的錯誤,覆亡之門就此打開。
在隐忍的日子裏,徐階時刻注意着嚴嵩的言行,而他遲遲不動手,是因爲他一直未能發現嚴嵩的破綻。
縱橫官場四十餘年的嚴嵩是真正的精英,他雖然貪污受賄,雖然結黨營私,卻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,因爲他知道哪些錢可以拿,哪些不能拿,哪些人要打,哪些人要拉。
所以這麽多年來,他隻受到過一次真正的威脅,然而那位慈悲爲懷的夏言先生放過了他,此後他變得更加謹慎小心,狡詐無情。
然而他終于大意了,楊繼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憤怒,混淆了他的思維判斷,于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——殺死楊繼盛。
楊繼盛就是奔着死來的。
他不受嚴嵩的收買,不聽朋友的勸告,明知毫無勝利的希望,卻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,以死罪彈劾嚴嵩,因爲他的目的很明确:
隻求一死。
用死來表達他的憤怒,用死來喚醒膽怯的人們,如同春秋時的鑄劍師那樣,楊繼盛用他的生命鑄就了那柄斬殺奸邪的利劍。
事實證明,楊繼盛的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圈套,而嚴嵩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。
嘉靖三十四年(1555)九月,正如嚴嵩所預料的那樣,憤怒的嘉靖批示了這封奏疏:秋後處決。
消息傳出之後,一個女人在自己簡陋的房中,完成了另一封奏疏。
這個女人是楊繼盛的妻子,偉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,在上書裏,這個弱女子提出了一個公平的交換條件——倘以罪重,必不可赦,願即斬臣妾首,以代夫誅。
一命換一命,很公平。
嚴嵩看到了這封奏疏,然後扔進了文書堆裏。
楊繼盛的妻子文化不高,這封文書是她口述,由王世貞代寫的,在臨刑前,王世貞再次來到獄中,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别。
王世貞是個講義氣的人,之前他曾多次探監,給楊繼盛送來湯藥,幫助他熬了下來。
可是事已至此,回天乏術,于是在诏獄中,王世貞和他的朋友見了最後一面。
眼前的楊繼盛已經不成人形了,他沒有父母的疼愛,衆人的追捧,他很平凡,即使在那支光榮的進士隊伍中,他也隻是一個爲人忽視、沉默寡言的人,輝煌顯赫從未屬于過他。
而今的他,隻剩下了殘肢破衣、遍體鱗傷,還有即将到來的死亡命運。
楊繼盛卻隻是平靜地提出了最後的要求:
“我的後事,就勞煩你了。”
楊繼盛沒有錢,他的妻子也沒有錢,對他而言,要想找口棺材入土爲安,是比較困難的。
王世貞用力地點了點頭,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。
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,楊繼盛即将走向他人生的最後舞台——刑場。
在這最後訣别的時候,王世貞終于不禁放聲大哭:
“椒山,事情怎麽會到這個地步啊!”
然而此時的楊繼盛笑了,他倚着牆壁,用殘腿支撐着自己的身體:
“元美(王世貞字元美),不必如此,”在昏暗的牢房中,他的臉上映射出無比自豪的光芒:
“死得其所,死又何懼!”
嘉靖三十四年(1555)十月初一日,楊繼盛英勇就義。
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中,手無寸鐵的楊繼盛,堅持到了最後一刻,隻憑借他的信念和勇氣。
臨刑前,他賦詩一首:
浩氣還太虛,丹心照千古。
生平未報恩,留作忠魂補。
曆經磨難,矢志不移,叫做信念。
不畏強權,雖死無懼,叫做勇氣。
在這一天,嚴嵩在他的府邸裏歡慶自己的勝利,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繼續着他的修道事業。
在這一天,楊繼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嚴嵩的真面目,之前威風八面,不可一世的嚴黨就此走上滅亡之路,因爲有這樣一句古話——衆怒難犯。
也就在這一天,努力營救卻終未如願的徐階,在他學生血淋淋的屍首前,領悟了政治鬥争的最終秘訣:
對付流氓,要用流氓的方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