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他依然決定這樣做。
明知不能成功,明知必死無疑,依然慷慨而行。一般說來這種行爲有着很多稱呼,比如愚蠢、不自量力、飛蛾撲火等等,在西方人的眼中,這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違反邏輯的行爲。
而在中國古老的哲學中,這種行爲有着一個恰如其當的名稱:
知其不可而爲之。
我深信,這正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魂魄。
勇往直前
楊繼盛已經了無牽挂。
他拿起了筆,在鋪開的紙張上寫下了悲憤的心聲:
臣孤直罪臣楊繼盛,請以嵩十大罪爲陛下陳之!
當楊繼盛将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當,遞送内閣轉交西苑之時,他已經完成了一個偉大的轉變,昔日那個放牛的貧農子弟,曆經幾十年的風雨,終将成爲一位不朽的英雄。
就在嘉靖收到這封上疏後不久,消息靈通的嚴嵩便從皇帝的侍從那裏得知了奏疏的内容。
面對這個從五品小官義正詞嚴的控訴,嚴嵩害怕了,他雖然是内閣首輔,雖然是皇帝的寵臣,卻依然害怕這個來自最底層的無畏的聲音。
而且根據多年的從政經驗,他迅速做出了判斷——這人是來玩命的。
但就在他驚惶不定的時候,獨眼龍軍師嚴世蕃又出場了,聽完那慌不擇言的講述後,他卻隻是鎮定地說了一句話:
“奏疏在哪裏,拿給我看。”
仔細閱覽之後,嚴世蕃露出了笑容,他告訴自己那慌張的父親,不用害怕,其實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。
幾乎就在嚴嵩知曉奏疏内容的同時,徐階也知道了,這也是沒辦法,十六世紀是信息的時代,想保住腦袋,混碗飯吃,就得時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動态。
徐階驚歎于楊繼盛的勇氣,他萬沒想到,當年那個沉默的學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,如此的勇敢,孤軍突起,去挑戰那個他絕對無法戰勝的對手。
他敬佩這個人,因爲這個人做了連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。
但很快,他就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——危險已向自己逼近。
因爲楊繼盛是他的學生,而在那年頭,師生關系就是政治關系,楊繼盛上書,他雖然并不知情,卻也絕對脫離不了關系。而目前政局敵強我弱,還遠不到攤牌的時候,如此時與嚴黨開戰,必定功虧一篑。
徐階坐卧不安,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,這才松了一口氣。
因爲在這封奏疏的末尾,楊繼盛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:“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,乃亦每事依違,不敢持正,不可不謂之負國也。”
真糊塗也好,假聰明也罷,這句關鍵的話最終挽救了徐階,保存了他的實力。
政壇的地震看似已經不可避免,嚴嵩驚慌失措,徐階忐忑不安,而楊繼盛卻隻是鎮定自若,靜候處理。
不過出人意料的是,在這件事情中,最爲恐慌的并不是以上三位,而是另一個似乎毫不相關的人——高拱。
無論是嚴嵩還是徐階,高拱都是以禮相待,所以這件事對高拱并沒有太大的影響,然而就在他抱着看熱鬧的心态,打開奏疏的抄本,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話時,頓如五雷轟頂,馬上抄起文書去找徐階。
他所看到的那句話,正是嚴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。
看着面無人色,氣喘籲籲的高拱,徐階十分納悶,然而當他順着高拱的指向,仔細研讀那句話時,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。
這句讓嚴世蕃笑逐顔開,讓高拱吓破膽的話是這樣寫的——願陛下聽臣之言,察嵩之奸,或召問裕、景二王。
徐階的臉白了,他很清楚,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話,很容易被理解爲裕王指使楊繼盛,借攻擊嚴嵩之名逼宮犯上,若被嚴黨利用,後果不堪設想。
高拱之所以跑來找徐階,原因在于他認爲楊繼盛是徐階的學生,上書必定是徐階指使,準備借此和嚴黨決戰。
而徐階敢于攤牌,必然有着全盤計劃,但無論你徐兄有何打算,也得給兄弟劃個道出來,讓我早有準備,免得無故遭殃。
然而徐階誠懇地告訴他,自己并不知道這件事,也沒有後着。
這下子高拱傻眼了,一直以來,裕王和嚴黨的關系并不好,而皇帝甯可信任他身邊的道士,也不願相信自己的兒子,以嚴世蕃的智商,絕不會放過這個一網打盡的機會。
看着團團亂轉的高拱,徐階也是焦急萬分,至少到目前爲止,他們還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盟友,裕王如果倒了,對他隻有壞處沒有好處。
但事已至此,又能如何?
千鈞一發,面對幾近絕望的高拱,徐階絞盡腦汁,終于想出了最後的辦法:
“事已至此,隻能去找那個人了,聽天由命吧。”
徐階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,此時的嚴世蕃确實正打着裕王的主意,準備一箭雙雕,借刀殺人。在他的指點下,嚴嵩把禍水引向了二王。
這個話題徹底觸痛了嘉靖的神經,他立刻派人前去诏獄質問楊繼盛(此時已經下獄):與二王有何種關系,爲何要引出二王?
楊繼盛雖然耿直,卻并不笨,他意識到了問題中隐含的巨大風險,大聲答道:
“除了二王,朝中還有人不怕嚴嵩嗎?!”
聽到答案的嘉靖這才松了口氣,但危機還遠未結束,因爲嚴世蕃先生從來就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,他也從未期盼楊繼盛會頭腦發熱,主動配合。事實上,他的計劃才剛剛開始。
嚴世蕃深知,雖然朝中嚴黨勢力龐大,但要想除掉楊繼盛,拉裕王下水,必須借助另一個人的力量,而對于那個人,他是有把握的。
算盤打得确實不錯,可惜他的對手是徐階。
據說在象棋中,能看到後兩步的就是高手,看到後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師水平。而在政治這種特殊的遊戲中,徐階是當之無愧的特級大師。他不但算出了嚴世蕃的企圖,還算準了他的預定目标。
于是在嚴世蕃動手之前,他搶先一步,找到了那個關鍵的人——陸炳。
楊繼盛和裕王的命運,就握在陸炳的手中。因爲這位仁兄不但是特務頭子,還是诏獄的監獄長,在監獄裏做點手腳,搞份假口供,然後派出個把錦衣衛,深更半夜栽贓一下裕王,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。
陸炳是嚴黨的同盟,無論如何,他沒有拒絕嚴世蕃的理由,然而徐階依然登門拜訪了,抱着姑且一試的心态。
因爲他相信自己的判斷——陸炳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,更重要的是,他已沒有别的方法。
面對陸炳這樣的老江湖,講客套或是談交情,無異于是自取其辱,徐階開門見山:
“此事不宜牽涉過廣,望三思而行。”
陸炳看着徐階,沉默不語。
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,但他不願表态,也不能表态。
反正已經說了,徐階又提出了另一個要求:
“那個人還望老兄多加保全。”
聽到這句話,陸炳終于開口了:
“此人之事上通天子,非我所能爲。”
意思是,這件事情已經通天,我是罩不住的。
這是句實話,徐階也隻能歎氣了:
“唯望老兄多加留意。”
陸炳點了點頭,這個要求并不過分。
徐階走了,嚴世蕃來了。
當然,他的來意和徐階完全相反——把楊繼盛整死,順帶捎上裕王。
陸炳熱情地接待了他,還不斷點頭表示同意。
嚴世蕃滿意地走了,然而事情的發展并非如他所料。
此後嚴嵩父子天天在家裏等待着好消息的到來,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,陸炳那邊卻毫無動靜。
嚴世蕃沒有再去找過陸炳,作爲官場老手,他很清楚對方的這種态度所代表的意義——拒絕。
沈鍊離去時的背影,是陸炳永遠無法忘懷的,所以在關鍵的時刻,他做出了這個關鍵的抉擇。
他雖然沒有挺身而出的勇氣,卻依然堅守着僅存的良知。
外面大風大浪,鬥得你死我活,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楊繼盛卻是異常的平靜,他鎮定地待在牢房中,等待着即将來臨的暴風驟雨。
在陸炳的授意下,诏獄的看守并沒有難爲楊繼盛,但嚴嵩的能量卻并不是陸炳可以左右的,很快,楊繼盛就爲他的勇敢付出了代價。
他被拖出了牢房,接受了廷杖一百的處罰。
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,一般說來,如果是所謂“用心打”,六十廷杖就足以将人活活打死,即使不死也脫層皮,極爲痛苦。
一位同僚實在看不下去了,他托人送給楊繼盛一副蛇膽,告訴他:用此物可以止痛。
然而楊繼盛再次表現了他的無畏與勇氣:
“我楊椒山(楊繼盛号椒山)自己有膽,用不着這個!”
有種,實在太有種了。
楊繼盛沒錢買通行刑人,又得罪了财雄勢大的嚴嵩,一般說來是必死無疑了。
可讓人驚歎的是,楊繼盛挨了一百杖,雖說皮開肉綻,傷筋動骨,竟然還是保住了一條命。除了他身體好外,估計也有某些場外因素——行刑者是錦衣衛。
不過一百杖還是結結實實的一百杖,不是打在棉花上的,楊繼盛依然隻剩下了半條命,等待着他的不是救護車或高幹病房,隻有潮濕而散發着惡臭的诏獄。
然而正是在這個恐怖陰森的地方,楊繼盛幹出了一件聳人聽聞、挑戰人類極限的事情。
雖說是硬漢,畢竟不是鐵人,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,腿肉被打掉,一片血肉模糊,已經昏迷的楊繼盛被拖回了牢房,沒有人給他包紮,在蠅蟲滋生,肮髒陰冷的空氣中,他的傷口開始惡化感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