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鍊的結局又一次證實了嚴嵩對皇帝的巨大影響力,文書剛送上去,谕令就下來了:錦衣衛沈鍊,處以杖刑,發配居庸關外。
得知消息的陸炳焦急萬分,卻又無計可施,隻能跑去給沈鍊送行。
看着這位即将發配邊疆的屬下,陸炳感歎良久:
“你這又是何必呢?”
然而身受杖傷、已然一無所有的沈鍊卻依舊昂起了頭:
“掃除奸惡,天理!”
看着那單薄卻堅毅的背影,陸炳發出了最後的歎息:“我不如沈鍊啊!”
在勇敢的從七品錦衣衛經曆沈鍊的面前,從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、左都督陸炳,是一個軟弱的人。
六年後,在嚴世蕃的指使下,沈鍊被殺害于宣府,他的兩個兒子沈衮、沈褒也被關入監牢,并活活打死,是爲斬草除根。
對于龐大的嚴黨而言,這次事件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風波,沈鍊那徒勞無益的努力什麽都沒能改變。
然而這徒勞無益的努力,卻是一個普通人無畏的證明,沈鍊這個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镌刻于史冊之上,永不磨滅。
他并不需要改變什麽,因爲他的勇敢已經說明了一切。
勇敢的沈鍊死去了,膽怯的陸炳還活着,他仍舊看重自己的利益,不願也不敢去對抗那股可怕的勢力。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觸動了,在不知不覺中,他已悄然改變自己的立場,向着另一個方向邁出了關鍵的一步。
嘉靖三十一年(1552)的政局就是這樣,大家都知道嚴嵩貪婪腐化,嚴黨爲禍國家,但大家也知道,嚴嵩奸詐狡猾,嚴黨權大勢大,反對它必定遭殃,投奔它必定發達。
而沈鍊之舉之所以能名留史冊,是因爲僅此一位,畢竟大多數人都是利益的動物,于是嚴黨的成員越來越多,勢力越來越大,而那個隐忍的徐階依舊隐忍着。
對于嚴嵩而言,嘉靖三十一年是個好年份,皇帝大人安心修道,将國事完全托付給他,百官臣服,那幾個不服氣的也收拾了,沈鍊被趕跑了,仇鸾被打倒了,而他唯一的對手徐階也被壓得毫無招架之力。
不會再有人敢與我作對了。這是嚴嵩最爲自信得意的時刻。
然而他錯了,無須等待多久,他将迎接自己從政以來最爲猛烈的攻擊,而這次攻擊,正是他覆滅之路上的第一聲喪鍾。
與之前的沈鍊如出一轍,這次攻擊的發起者也是一個小人物,不過在明代曆史上,這位小人物卻有着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稱号。
明代第一硬漢
嘉靖二十六年(1547)是一個極不平常的年份,其特别之處就在于那一年的科舉。
因爲在這次進士考試錄取的名單中,有着這樣幾個名字:張居正、李春芳、殷士儋、王世貞。
張居正就不用說了,李春芳和殷士儋都是後來的内閣重臣,風雲人物,而這位王世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,此人是明代“後七子”的領軍人物,引領文壇二十餘年,無人可比,而更具傳奇色彩的是,據說他閑來無事,曾寫就一書,書名《金瓶梅》。
當然,王世貞先生隻是此書的作者嫌疑人之一,但此人名聲之大,影響之遠,可謂驚世駭俗,這是年頭久了,要換現在,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。
而當新科進士們整齊列隊,帶着榮耀和笑容大步邁出大明門的時候,這四位仁兄正占據着前列最風光的位置。
能走在隊伍的前面,是因爲他們有着足夠的資本,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狀元,張居正、殷士儋都是庶吉士。王世貞更不在話下,他的父親王忬是都察院右都禦史,二品大員。在當時人們的眼中,這是一群注定建功立業、名留青史的人。
然而在那支隊伍的後列,還走着一個沉默寡言的人,與前面那四位相比,此人着實不值一提,他家境貧寒、沒有背景,考試成績也一般,不是庶吉士,一般說來,這号人的最終命運也就是外派縣官,或是在六部混個職位,苦熬資曆直到退休。
曆史是喜歡開玩笑的,這個被所有人忽視的人卻最終成爲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偉人,當李春芳、殷士儋、王世貞這些昔日的風雲人物,被曆史的黃沙淹沒,被無數人遺忘的時候,幾乎所有的曆史教科書都記下了他的名字,他的光芒隻有張居正堪與比拟。
楊繼盛,即使再過五百年,這個名字仍将光耀史冊。
楊繼盛,字仲芳,河北容城人,正德五年(1510)生,家裏很窮。
楊繼盛不但窮,還很苦,因爲他七歲的時候,母親就去世了,父親也沒閑着,給他找了個繼母,更不幸的是,這位繼母也不是省油的燈,缺少博愛精神,沒把他當兒子,隻讓他做雜役。
在苦難的童年中,楊繼盛開始成長。
童工楊繼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,他沒有父母的疼愛,也沒有零花錢,犯了錯還要挨打,然而楊繼盛沒有辦法,日子隻能這樣一天天地過。
突然有一天,他牽着牛回家的時候,對家裏人說了這樣一句話:
“我想讀書。”
在沒有希望工程的明代,這句話對于楊繼盛的家人而言,大緻是一個笑話。
家裏沒有錢,即使有,也輪不到你。
楊繼盛的哥哥随即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答複:
“你才多大年紀,讀什麽書?”
“我能放牛,就不能讀書嗎?”一個倔強的聲音這樣回答。
然而倔強不能解決問題,楊繼盛還是不能去上學,但在他的堅持下,父母最終準許他去私塾旁聽,但前提是必須幹好本職工作(放牛)。
于是每天放牛之後,楊繼盛都會把牛系在學堂門前,然後站在窗外,或是躲到角落裏,忍受着那些交過學費的學生鄙視的目光,認真地聽着課。
這對他而言,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。
站了六年之後,楊繼盛的熱情終于感動了他的父母,于是他們把十三歲的兒子送進了私塾。在這裏楊繼盛努力學習,不負衆望,先後考中了秀才和舉人。
可是舉人楊繼盛依然是個窮人,雖然不用再交賦稅,但他不會鑽營,生活依然窘迫,爲了節省費用備考,他進入了有國家補貼的國子監。
在這裏,他遇見了那個和藹的國子監校長(祭酒)徐階。
如以往一樣,徐階認真細緻地慰問每個學生的情況,當然,也和以往一樣,他并沒有記住其中的大多數人。
楊繼盛就在被忽視的大多數人中,作爲一名國子監的普通監生,他沒有官僚的背景,也沒有庶吉士的前途,自然也沒有被徐階牢記的理由。
但徐階沒有想到,十年之後,這個貧寒而不起眼的學生,将犧牲自己的生命,爲他打開那道勝利之門。
在明代,要想升官,是要考試的,但這一關實在太難,官僚子弟吃不了苦,隻好另覓他途,而要繼承父親的世襲官位,必須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,是不太靠譜的。
所以國子監就成了最好的選擇,因爲監生可以直接做官,雖然名額極少,但總比沒有強。
于是在官僚子弟彙集的國子監,楊繼盛成爲了一個孤獨的異類,同學們奢侈享樂、揮霍無度,楊繼盛卻隻能每日讀書,按時就寝,因爲他沒有錢,隻能靠監生那點可憐的補助。
但楊繼盛從未自慚形穢,他相信自己的能力,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。
當權貴子弟爲了那幾個可憐的名額争得頭破血流的時候,楊繼盛卻在嘉靖二十六年(1547)的科舉中一舉中第,成爲了一名進士。
楊繼盛的運氣實在一般,他被分配到冷衙門南京吏部,當上了六品主事,之後又改任兵部員外郎。和他的同學相比,既沒有庶吉士的光輝前景,也沒有地方官的油水實惠。
然而楊繼盛沒有怨言,他隻是默默地工作,努力地幹活。
他不是一個聰明人,至少比張居正還差得遠,雖然他很勤奮,但勤奮是永遠無法彌補天分的。他缺乏大局觀,不會搞同事關系,不會拉幫結派,政務能力也很一般。
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,但他不以爲意,因爲對于出身貧寒的他而言,這一切已經足夠了。
雖然這個世界很複雜,官場很狡詐,但在楊繼盛那裏卻十分簡單,因爲他的爲官之道隻有一條:報效國家、體恤百姓。
這是大多數新官員們口頭禅和必喊口号,很多人喊得比他更響亮,卻沒有記住。
楊繼盛記住了,而且他照做了。作爲一個窮人家的孩子,他很知足,很感恩,他所期望的,隻是踏踏實實地爲國爲民做幾件事而已。
所以當“庚戌之變”後,仇大将軍要開“馬市”再次妥協退讓的時候,楊繼盛當即站出來,憤然上書,反對馬市。
仇鸾十分惱火,就告了楊繼盛的黑狀,将其關進诏獄,并貶官發配偏遠地區狄道。
狄道十分荒涼,少數民族聚居,本地人不愛好讀書,隻喜歡鬧事,到這裏做官基本相當于勞改。
然而楊繼盛毫無畏懼,因爲他是一個簡單的人,用簡單的方式,過簡單的生活。
他吃粗茶淡飯,住簡陋的房子,教當地人識字讀書,解決紛争,不收一文不取一物,連蠻夷之地的鄉民也被他感化,大家都稱他爲“楊父”。
居廟堂之上,處江湖之遠,皆憂其民者,方可爲官。
不久後,仇鸾密謀敗亡,嘉靖想起了楊繼盛的忠言,便诏令他複官,先升他爲知縣,一月後升南京戶部主事,三天後升刑部員外郎。
坐着直升飛機的楊繼盛還沒有到頂,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,這一次他的任職地點是兵部武選司。
兵部最窮的地方是職方司,而最富的無疑是武選司。武将升遷谪降,手中大筆一揮即可,又閑又富,肥得流油。
而毫無背景的楊繼盛之所以能夠得到這個職位,完全是因爲嚴嵩的推薦。
嚴嵩之所以保舉楊繼盛,自然不是欣賞他的正直無私,隻是因爲仇鸾是他的敵人,而楊繼盛曾經反對仇鸾,在他看來,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。
可是嚴嵩并不知道,在楊繼盛的敵人名單上,仇鸾隻排第二,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給他老人家的。
嚴嵩認爲自己能夠利用楊繼盛與仇鸾的矛盾,能夠用官位和利益收買這個人,能夠将他收爲己用,然而他錯了,因爲他并不了解楊繼盛。
這是一個沒有私仇的人,他的心中隻有公憤,即使整他個人,隻要有益國家,他也毫無怨言,此即所謂大公無私。
大私無公的嚴嵩自然是無法理解這種品格的,他正在家裏等待着新同黨的加入,卻沒有想到,毀滅之路已然就此打開。
當嚴嵩自信十足的時候,楊繼盛卻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,朝局黑暗、民生凋敝,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嚴嵩,這位本應用心勤政的内閣首輔貪污受賄、結黨營私,幹過的好事可謂罄竹難書(不是寫不完,是不太好找),心中裝着他自己,唯獨沒有全世界。
于是楊繼盛決定上書彈劾這個人。
在明代,彈劾可謂是家常便飯,比如你看某人不順眼,可以上書彈劾,和某人有仇,可以上書彈劾,政治鬥争需要,可以上書彈劾,閑來無事找點活幹,也可以上書彈劾。彈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,比如不講個人衛生、衣服沒穿對、腰帶沒系好、長相難看也可以彈,總之是隻要想得到,就能彈得了。
而在這種環境下,明代的官員們已經養成了習慣,大凡一個官員幹到三品副部級,如果檔案裏沒有十幾份彈章,那就是件極不正常的事情。
你彈劾我,我彈劾你,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過,幾十年混下來,一次也沒被彈劾過的,不是人,是神。
在彈劾如吃飯穿衣的時代,平凡而不起眼的楊繼盛卻因此萬古流芳,是因爲他使用了最爲特别的一種彈劾方式——死劾。
在很多情況下,彈劾是一種政治手段,是爲了達到某種目的,大家同朝爲官,混個功名也不容易,彈劾貪污,下次就少貪點,彈劾禮儀,那就注意點形象,就算是彈劾長相不佳,最多不過是去整容,你來我往,相敬如賓。
而死劾,并非是簡單的文書,它是一種态度,一種決心,彈劾的罪狀是足以置對方死地的罪名,彈劾的對象是足以決定自己生死的人,彈劾的結果是九死一生。
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,以生命爲賭注,冒死上劾,是爲死劾。
死劾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!
若非殺父之仇、奪妻之恨這類的糾紛,是斷然不會有人用這一招的,嚴嵩沒有殺楊繼盛的爹,更不會搶他的老婆,相反,他提拔了楊繼盛,并希望将他收入門下。
然而楊繼盛拒絕了升官發财的機會,他已經下定決心,死劾嚴嵩。
嚴嵩不是他的仇人,他卻依然不忿,爲夏言不忿,爲朝局不忿,爲死在蒙古馬刀下的萬民不忿,爲天下不忿!
以天下爲己任者,是然。
他并非不知道這樣做的下場,沈鍊的遭遇就在眼前,并非沒有人勸過他,深通王學,熟悉鬥争之道的唐順之及時看出了苗頭,作爲楊繼盛的朋友,他曾寫信勸告:
“願益留意,不朽之業,終當在執事而爲。”
作爲王學左派的嫡傳弟子(聶豹、徐階屬右派),唐順之十分清楚當時的政治環境,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勸,希望楊繼盛不要出頭,以避禍患。
楊繼盛看了信,卻隻是笑而不答。
他的人生隻剩下了一件事情。
在上書彈劾之前,楊繼盛齋戒了三天。
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自由時光,四十二歲的楊繼盛回顧了他的過去,從童年的貧寒,到青年的求索,熬過了繼母的虐待,熬過了仇鸾的陷害,現在的他,是兵部武選司員外郎,前景光輝,仕途遠大。
然而現在他準備放棄所有一切,去完成那件必死無疑的大業。
因爲放牛的楊繼盛、曆經磨難的楊繼盛、看盡官場黑暗的楊繼盛,依然是同一個楊繼盛。
在黑暗中的楊繼盛,是一個純潔的人。而面對這片窒息的黑暗,他無力反抗,隻能發出那最後的呐喊。
楊繼盛雖然不聰明,卻也不笨,他十分明白,唐順之的話是對的。
死劾确實并不是一個好的方法,但他沒有更好的方法。他沒有錢财,沒有權勢,沒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閣的希望,更沒有張居正和徐階的智慧。歸根結底,他隻是個出身農家、天賦平凡的普通人。
他唯一擁有的,隻是他的性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