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然了,除了政局的微妙變化外,大明王朝也并非毫無收獲。
丁汝夔死後,吏部侍郎王邦瑞暫時代理兵部事宜,開始收拾殘局。
在整理防務的工作中,他無意間發現,有一本叫《備俺答策》的書在軍中廣爲流傳,書中記載對付俺答的各種方略,極有見地,合乎兵法。
王邦瑞立刻叫來了下屬:
“此書作者何人,任何官?”
下屬告訴他,此人是世襲将軍,進京參加武進士考試,因遇到俺答進攻,臨時參戰,時任京城九門總旗牌官,戰争結束後,已經調防薊門。
王邦瑞感歎不已,在反複翻閱此書并打探此人情況後,他在兵部的檔案中寫下了這樣的記錄:
戚繼光,山東東牟人,世襲登州衛指揮佥事,青年而資性敏慧,壯志而騎射優長。評:将才。
陷阱
自從“庚戌之變”後,徐階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,雖然沒有進入内閣,卻享受着内閣成員待遇,被封爲太子太保(從一品),還經常被叫到西苑,陪皇帝陛下聊天喝茶,成爲了朝中的紅人。
徐階有點忘乎所以了,際遇的變化使他産生了錯覺,皇帝的寵信,同僚的逢迎,這一切都讓他相信,勝利似乎已經不再遙遠。
事實上,真正的機會并未到來,而他的水平也還差得太遠。
而之後那場突如其來的打擊,很快就将他從美夢中驚醒。
這件事是從死人開始的。不久前,孝烈皇後死了,按說死了就死了,開追悼會埋掉拉倒,可是嘉靖先生搞禮儀搞上了瘾,下文給禮部,要求讓這位皇後進入宗廟(專用術語祔廟)。
這是違反禮儀規定的,堅持原則的徐階先生随即上了一封奏疏,表示女後不能入廟,隻能放到奉先殿。
當嚴嵩聽到這個消息後,當即拍手稱快,因爲他知道,徐階馬上要倒黴了。
嚴嵩是對的,徐階很快就爲他的原則付出了代價,嘉靖先生大怒,當即把徐階叫了進來,怒罵了一頓。
這個場景如果放在夏言身上,下一幕必然是對罵,夏先生一貫無懼無畏,爲了原則,和皇帝幹仗也是家常便飯。
徐階和夏言一樣,也是個堅持原則的人,但這熟悉的一幕卻并未出現,徐階隻是低着頭,聽着皇帝那無理的怒斥。
他還記得,夏言就是這樣死去的。那人頭落地的場景回映在他的眼前。
于是,在嚴嵩那旁側虎視眈眈的目光下,徐階做出了決定:
“皇上聖明!”
犧牲尊嚴是不夠的,要想在這場殘酷的遊戲裏笑到最後,還必須背離原則,因爲眼前的敵手,是一個不講原則的人。
而要戰勝一個無原則的對手,唯一的方法就是放棄所有的原則。
稱宗也好,祔廟也罷,哪怕你自封玉皇大帝,哪怕你把自家的奶媽、傭人都放進宗廟,我也不管了。
在時機到來之前,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。
徐階及時察覺到了即将到來的危險,贊同了皇帝的意見,躲過了一劫。然而他沒有料到,自己曾經的一個無意舉動已惹下大禍,而更爲不幸的是,嚴嵩已經抓住了這個破綻。
在這之後的一天,嘉靖在西苑單獨接見嚴嵩。雙方有意無意地開始閑聊,聊着聊着,話題就轉到了徐階的身上。
出人意料的是,嚴嵩在談到徐階的時候,竟然是贊不絕口,反複誇獎這人勤于政事,用心幹活,而且青詞寫得也很好。一番話說得嘉靖連連點頭。
當然,你要是指望嚴嵩先生突發精神失常,那是不現實的,精彩的在後面:
“徐階這個人确實不缺乏才能啊,”嚴嵩歎息一聲,補上了最爲關鍵的一句,“隻不過是多了點二心而已。”
這就是傳說中罵人的最高境界——先誇後罵,誇罵合一。
嘉靖收起了微笑,沉重地點了點頭,他贊同嚴嵩的意見。
這句話是有來由的,嘉靖三十年(1551)二月,徐階曾經向皇帝上書,請求早立太子。
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上書建議了,之前還有幾回,隻不過都被嘉靖壓了下來。在禮部尚書徐階看來,立太子是必需的,也是出于禮儀需要,當然也有潛含意思:您每天都煉丹服丹,哪天突然食物中毒挂了,咱們也得有個準備吧。
不過這個要求在嘉靖看來,就變成了另一個意思——我還沒死,就準備另起爐竈了。
就這樣,老謀深算的嚴嵩隻用一句話,就粉碎了徐階在皇帝心目中的美好形象,使他再次沉入了谷底。
這之後,皇帝對徐階的态度越來越冷淡,很少召他進入西苑,也不再好言相向。
雖然皇帝沒有明确的表态,敏銳的徐階依然感受到了這種疏遠,用不着去打聽,他也知道是嚴嵩搞的鬼。
同僚們的嗅覺是十分靈敏的,之前處于事業上升期的徐階是鳳凰,但涅槃之後,自然就變成了野雞。衆人就此紛紛離去,徐階又一次回到了孤立無援的起點。
殘酷的事實教育了徐階,他終于明白,自己雖然得寵,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還遠遠趕不上嚴嵩,而他要挑戰的,是朝中第一大政治集團——嚴黨,有着數不清的關系網和錦衣衛的幫助。更重要的是,在嚴嵩這位政治厚黑高手面前,他的功力還差得太遠。
但是不要緊,現在還來得及,我将重新開始。
從此,徐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,不再随便議論朝政,可嘉靖卻似乎并不領情,對他仍十分冷淡,但徐階并沒有慌張,在仔細分析形勢後,他終于發現了一條制勝之道。
而這條道路,正是死去的夏言用生命告訴他的。
受到嚴嵩蠱惑的嘉靖已經厭煩了徐階,然而他卻沒有發現,自己四周的人已經悄悄改變了态度,經常會誇獎徐階的才德(左右多爲言者),久而久之,他慢慢地改變了對這個人的看法。
從某個角度來看,夏言正是死在了那些被他怠慢的太監手中,而徐階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。
此外,沉默的徐階開始認真在家裏寫青詞,用心搞好文學創作,而滿意的嘉靖也終于改變了态度,經常叫他上門聊天。
另一方面,不管在人前人後,隻要說到嚴嵩,徐階總是贊譽有加,還經常上門聯絡感情,雖說嚴老狐狸還把他當對手,但徐階的行爲卻也或多或少地打動了他。
畢竟隻是個小角色而已,不用再費多大力氣。嚴嵩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斷。
于是在經曆了大起大落之後,朝局又一次恢複了平靜,雙方暫時處于休戰狀态。
然而在這片寂靜的背後,徐階正密切注視着嚴嵩的一舉一動,上朝、退朝、應酬、結夥。他耐心地審視着這位老江湖的各種舉動,在尋找破綻的同時,他也在不斷地學習着敵人的權謀與手段。
在日複一日的揣摩與觀察中,徐階漸漸縮小了自己與對手的差距,他已經成爲了一個足智多謀、深不可測的人物。
但隐忍和沉寂不是目的,而是手段,它終将爆發在最後那一刻,雖然徐階已經麻痹了嚴嵩,獲得了皇帝的信任,但他十分清楚,要想取得勝利,現在的條件還不夠,他必須主動發起攻擊,以獲得更多的資源和更大的優勢。
進攻的時候到了,但不能打草驚蛇,也不能最後攤牌。目前所缺少的,隻是一個合适的攻擊目标。
經過仔細的考量,徐階終于找到了這個标靶。
于是在等待兩年之後,徐階打破了這片死般的甯靜,将他的矛頭指向了那個合乎要求的人——仇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