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以臣看來,敵軍兵臨城下,以目前京城的防務,既不能戰也不能守。”
“那該怎麽辦?”
“目前唯一的辦法,是拖延時間,等待援軍到來,聚集力量,再對俺答發動反擊。”
嘉靖高興地連連點頭,卻也提出了一個實際的問題——如何拖延時間。
徐階微笑着,拿起了那份被引爲恥辱的俺答入貢文書,自信地告訴驚恐不安的皇帝陛下——辦法就在這份入貢書裏。
外交,是指處理國與國之間關系的方法,但它還有另外一個通俗的解釋——用最禮貌的方式,說出最肮髒的話。
如果以後一種解釋爲标準,那麽徐階就是一個極爲高明的外交家,他敏銳地在俺答的文書中發現了一個問題——隻有漢文,沒有蒙文。
按照慣例,外交文書是需要兩種文字的,但這不過是個形式而已,并沒有人認真遵守。
然而大明這一次決定仔細認真地履行程序,于是俺答的使者得知,他要把入貢書帶回去,重新加上蒙文内容。
聽到使者的話,俺答的腦子有點亂了,他雖然打仗是把好手,但玩政治的能力實在差得太遠。這位仁兄思前想後,也不知道隻寫漢文有什麽問題——你們能看明白不就行了嗎?
百思不得其解的俺答唯恐自己是沒文化,不懂外交禮儀,被人取笑,還真的去找了一幫人搞公文,可還沒等他的文書完成,新的鄰居就到了。
北直隸地區前來勤王的軍隊及時趕到了,城外明軍人數已經達到了八萬餘人,而俺答也終于明白,自己又上當了。
失去了銳氣的蒙古軍準備退卻了,反正他們也搶夠了,殺夠了,算是滿載而歸。
但在城内的嘉靖并不是傻瓜,他雖然不懂軍事,卻是一個極爲聰明的人,局勢的變化逃不過他的眼睛,于是他召見了兵部尚書丁汝夔,命令他準備對鞑靼軍發動反擊。
丁汝夔接受了命令,但在發動反攻之前,他還必須去拜見嚴嵩。
在很多的書籍中,嚴嵩被描述爲一個窮兇極惡的人物,他比山區的土匪更狡詐,比變态殺人狂更爲殘忍,從貪污受賄、殺人放火到随地吐痰、亂搞男女關系無所不包,可謂是人渣中的人渣。
但如果客觀分析史料,就會發現這位仁兄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,他這一輩子的原則是能躲就躲,能推就推,隻要自己的官位權勢不變就行,百姓死活、社稷興衰與他毫不相幹,他也不想管。
這種行爲用今天的法律術語來形容,叫做“行政不作爲”,又稱占着茅坑不拉屎、磨洋工等等。嚴嵩就是這樣一個人,他不願意惹事,不願意管事,隻關心他自己的利益。應該說,他确實是一個膽小的人。
但是膽小的嚴嵩,依然是人渣中的人渣。
因爲正是他的置若罔聞、大私無公,才使得朝中政務懈怠,大臣屍位素餐,敵人肆無忌憚,燒殺搶掠——皇帝在修道,您首輔也不管,那還有誰管?
不過嚴嵩先生的不想管,并不是不管,隻要關乎他利益的事情,他是絕不會坐視不理的。
丁汝夔了解這一點,他很清楚,如果沒有得到嚴大人的首肯,擅自行動,夏言就是前車之鑒。
他向嚴嵩告知了皇帝的谕令,提出了自己的疑問:現在怎麽辦?
嚴嵩思索片刻,便說出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:
“不要發動反攻。”
看着大惑不解的兵部尚書,嚴嵩爲他的答複做出了解釋,一個極端無恥的解釋:
“如果發動反攻,就有可能戰敗,若在邊界戰敗,還可以假冒勝仗報功,但在天子腳下,如果失敗,皇上一定會知道,那時就不好辦了,不如任俺答搶掠,不久之後必将自己撤走,我們便不用負任何責任。”
這就是大明帝國内閣首輔的治國哲學,真可謂是流氓到了極點。
但丁汝夔畢竟也在官場混了多年,不是那麽好糊弄的,他十分清楚,皇帝的命令是反攻,如果照嚴大人的話辦事,到時候皇帝追究起來,那是要殺頭的。
然而嚴嵩拍着胸脯跟他打了保票:
“你放心,有我在,必定平安無事!”
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覺了,他相信嚴長官是不會忽悠他的。
事實證明,嚴嵩先生的保票确實不是毫無價值——可以當廢紙賣,五毛錢一斤。
在之後的幾天裏,城外的俺答軍肆意搶掠,并開始打包,準備帶走,帶不走的就放火燒掉。而城内的駐軍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結賬,連服務費都不敢收,隻是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揚長而去。
俺答終于走了,嘉靖終于憤怒了,蒙古人大搖大擺地走了,正如他們大搖大擺地來,沒有帶走一絲雲彩,卻帶走了财物、糧食和無數的大明百姓。
他緊急召見了丁汝夔,厲聲訊問:
“爲什麽不出戰?!”
丁汝夔沉默了,這是他唯一的選擇,事已至此,即使擺出嚴嵩,自己也未必能免罪,而且還将失去所有退路,無論如何,他隻能相信嚴長官了。
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,下令把這位兵部尚書關進了監獄。
嚴首輔似乎還是很夠意思的,在獄中,丁汝夔不斷接到嚴嵩的指示,讓他放心坐牢,堅持挺住,就有辦法。
丁尚書就這樣堅持挺了下來,一直挺到了刑場上。
當明晃晃的鬼頭刀在尚書大人面前閃耀的時候,丁汝夔這才明白,自己被人賣了,還在幫人家數錢。
事到如今,他唯有仰天大呼一聲:
“嚴嵩奸賊,你忽悠我啊(嵩賊誤我)!”
但痛斥之後,他最終醒悟了自己的罪過,滿目焦土、生靈塗炭,嚴嵩固然是主謀,他卻也是幫兇。
于是他向站在一旁的人們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:
“王郎中現在何處?”
所謂王郎中,即兵部職方司郎中王尚學,前面說過,這個職方司大緻相當于今天的總參謀部,按照明代律令,如果謀劃錯誤打了敗仗,職方司的長官郎中是要連坐負領導責任的(最窮最忙,還要背黑鍋,所以沒人去)。
應該說丁汝夔還是很夠意思的,他在獄中曾反複表示,事情是自己一個人幹的,不關職方司的事。
所以當他得知,王尚學已經逃過一死,發配充軍的時候,這才終于舒了一口氣,留下了最後一番話:
“當初王郎中曾反複勸我出戰,但我爲嚴嵩所誤,沒有聽他的意見,這是我的錯啊!”
嘉靖二十九年(1550)的這次風波在丁汝夔的歎息聲中結束了,在這場劫難中,大明遭遇了慘痛的失敗,京城被人圍了一星期,京郊地區狼藉一片,俺答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燒殺搶掠,無人可擋。
東西丢盡了,臉也丢盡了,這個建國以來少有的恥辱被後世稱爲“庚戌之變”,永遠地記入了史冊。
但就在一片哀鳴聲中,某些事情正在悄悄地發生着變化。
徐階無疑是勝利者,危難之際,他挺身而出,承擔重任,在嘉靖的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他這個不惹人注意的配角,終于登上了五光十色的舞台中央。
但伴随着機遇到來的,還有危險,因爲那個可悲的失敗者、膽怯者,已經意識到了這位政治新星的可怕,在今後的日子裏,他将全力以赴,把這個足以威脅他的人扼殺在搖籃之中。
雖然在國家大事上,他是一個膽小鬼,但隻要觸及個人利益,他将變得比趙子龍先生更加勇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