嚴嵩沒有夏言那樣的慈悲心腸,之所以猶豫,隻是因爲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,難道還能把夏言罵死不成?
于是嚴世蕃告訴他,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辦,但隻要與一個人合作,夏言必死無疑!
然後他連夜去拜訪了陸炳。
這對于陸炳而言,實在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,自那次事件之後,報仇已經成爲了他的人生主題。
這兩位天下英才一拍即合,開始商量對策。
商議過程是這樣的:嚴世蕃對陸炳說,你官大,又是皇帝的親信,你出面去對付夏言。
陸炳認真地注視着嚴世蕃,告訴他:還是你去吧,我在背後支持你。
其實這麽多年混下來,大家都不傻,夏言當年對抗張璁的孤單英雄形象,仍然牢牢地銘刻在兩人的大腦裏,那唾沫橫飛、無所畏懼的景象一想起來就讓人打哆嗦。
無論如何,到目前爲止雙方已經達成了一個共識,夏言很兇悍,誰都惹不起。
膽小歸膽小,但問題還是要解決的。兩位天才苦心鑽研良久,終于還是找到了夏言的死穴——曾銑。
和夏言相比,曾銑是一個理想的突破口,隻要處置了曾銑,就一定能夠把夏言拖下水。
可是曾銑遠在邊塞,而且平素行爲端正,也沒有什麽把柄好抓,陸炳思索片刻,突然眼前一亮:
“我想到一個人,如果他也肯加入,一定能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。”
“事不宜遲,我馬上去見這個人。”嚴世蕃已經火燒眉毛了。
陸炳卻笑了:“你見不到的,因爲他還在監獄裏。”
陸炳所說的那個人,叫做仇鸾。這位仁兄來頭不小,他就是正德年間平定安化王之亂的大将仇钺的後人,襲爵鹹甯侯,鎮守甘肅。
而這位兄台之所以會蹲大獄,那還要拜曾銑所賜。他在甘肅的時候,和曾銑鬧矛盾,而且此人人品欠佳,在當地幹過一些壞事,曾銑一氣之下,向上級告了狀,仇鸾就此被關進監獄,接受改造。
所有的人選都已找到,所有的計劃都已完備,隻等待最後的攻擊。
死亡的連環
夏言又一次在嘉靖的面前發言了,内容和以往一樣,希望能夠加強軍備,恢複河套。而嘉靖也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。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,嚴嵩終于開口說話了。
“複套之舉斷不可爲!”
然後他大幅陳述了反對的理由,從軍備到後勤,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嘉靖的心坎裏,皇帝大人聽得連連點頭。
旁邊的夏言卻沒有注意到這些,憤怒和震驚已沖昏了他的頭腦,他這才明白,在那次内閣會議上,嚴嵩爲何會違背一貫的馬屁精神,一言不發。
“你既然反對,當時爲何不說,現在才站出來歸咎于我,是何居心?”
盛怒之下的夏言決定反擊了,在以往的罵戰中,他一直都是勝利者,所以他認爲這次也不例外。
可這次确實例外了,因爲他的真正對手并不是嚴嵩,而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嘉靖。
嘉靖的怒火也已燃到了頂點,以往的一幕幕情景都出現在他的眼前:不戴香葉冠、諷刺修道、蠻橫無理、嚴嵩的讒言、太監的壞話,這些已經足夠了。
于是他喝住了夏言,給了他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評語——“強君脅衆”。
夏言打了個寒戰,他很清楚這句話意味着什麽。
徹底失去皇帝信任的夏言徹底完了,嘉靖二十七年(1548),他再次被迫退休,離開了京城,而在此之前,曾銑已經被逮捕入獄。
應該說皇帝對夏言還是不錯的,準許他以尚書銜(正部級)退職,享受相應的退休待遇。畢竟在一起二十多年了,好好回家過日子吧。
夏言就這樣帶着滿腹悲憤和一絲寬慰上了路,雖然結局不好,畢竟也風光過,這輩子值了。
可是政治高手就如同江湖大俠,想要金盆洗手一走了之,那是很難的,須知做大俠雖然風光,幹掉大俠卻更爲風光。
而政治高手們在打架時,從來不會玩三闆斧,他們都是耍套路的,從毫不起眼的起手式,環環相扣,直到最後那緻命的一擊。
夏言所不知道的是,就在他心灰意冷收拾行李的時候,一封上訪信已經送到了嘉靖的手裏。
這封信來自監獄,署名是仇鸾,信中列舉了曾銑的幾大罪狀,包括貪污軍饷,打了敗仗不上報,沒有打仗卻冒功等等,當然了,這玩意并不是仇大老粗寫出來的,其主要代筆者是嚴嵩和嚴世蕃。
信中所列舉的種種惡行自然不是曾銑所爲,事實上,很多倒是仇鸾本人的壯舉,但栽贓本來就不需要借口和理由,所以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這封文書雖然說了很多惡毒的話,不過最爲可怕的,卻是其中十分不起眼的一句——結交近侍(夏言)。
當這句話出現在嘉靖眼前的時候,他改變了主意:
“夏言現在何處?快馬追他回來!”
此時夏言剛剛走到通州,畢竟在朝廷幹了這麽多年,他也早有心理準備,所以當他聽來人說要帶自己回去的時候,并不慌張,而是端坐在自己的馬車上,鎮定地問道:
“我的罪名是什麽?”
但當那個四字答案傳到他耳裏的時候,夏言的意志徹底崩潰了,隻說出了一句話,就從車上摔了下來。
“我死定了!”
判斷完全準确。
在明代朝廷中,官員們時常會犯錯誤,其實犯錯不要緊,人生還很漫長,隻要你熬得住,東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,但也有幾條高壓線,是絕對不能碰的,三十萬伏,一觸即死。
藩王擅自入京算一個,邊将結交近臣也算一個。
因爲它們都暗藏着一個隐含的意義——圖謀不軌。天王老子也好,江洋大盜也罷,隻要膽敢觸碰那最高的皇權,一句話——殺你沒商量。
回到京城的夏言試圖辯解,卻沒有起到任何效果,嘉靖二十七年(1548)十月,曾銑和夏言的結局被最終确定。
曾銑,按律斬,妻子流放兩千裏,廉,死時家無餘财。
死前唯留遺言:“一心報國。”
曾銑死,仇鸾出獄。
夏言,棄市,妻子流放廣西,從子從孫削職爲民。
夏言起自微寒,豪邁而有俊才,縱橫駁辯,人莫能屈,雖身處宦海,仍心系天下,胸懷萬民,然終爲嚴嵩所害。
言死,嵩禍及天下。
嚴嵩終究還是獲勝了,自嘉靖十七年以來,經過十餘年的鬥争,他終于戰勝了夏言,用一種極爲卑劣的手段。
雖說政治鬥争的手段總是卑劣的,但嚴嵩的行爲卻與以往不同,他爲了自己的私利,殺害了兩個無辜的人,一個勵精圖治、忠于職守的将領,和一個正直無私、勤勉爲國的大臣。
而這兩個人想做的,隻是收複原本屬于大明的領土,救贖無數在蒙古鐵騎下掙紮呻吟的百姓而已。
嚴嵩赢了,他終于赢了,他成爲了朝廷首輔,從這一天開始,朝政就這樣了,不會再有人起早貪黑地去打理,嚴首輔可以勾結自己的兒子,大大方方地貪,光明正大地貪,他十分清楚,沒有人能管他,也沒有人敢管他。
河套也就這樣了,蒙古人一如既往地沖進百姓的家裏,燒殺淫掠,無所不爲。因爲他們也十分清楚,從此沒人能阻止他們,也沒人敢阻止他們。
當然,這一切對于嚴嵩和嚴世蕃來說,似乎并不重要,反正鞑靼的馬刀砍不到他們的頭上,也不用擔心老婆被人搶走,此刻的他們,正彈冠相慶,歡慶着自己的勝利。
與此同時,徐階的表現卻極爲反常,夏言被陷害、被關押,然後身首異處,家破人亡,這一幕幕的慘劇就發生在他的眼前,而他隻是平靜地看着這一切,絲毫不予理會。
在夏言被殺的前夕,連平素與他關系一般的喻茂堅(刑部尚書)也看不下去了,毅然站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,結果被皇帝扣了一年工錢。可是徐階依然沉默不語,寂寂無聲。
所有的人都鄙視徐階的爲人,因爲所有的人都知道,在過去的十年裏,夏言曾不計私仇,努力提拔、栽培徐階,希望他成爲國家的棟梁,然而在這關鍵時刻,徐階卻背棄了他的恩師,不發一言,不上一書,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。
徐階默默地接受了所有的嘲諷與鄙視,每天照常去吏部上班,照常應付那些官員們,照常談笑風生,那個人的死和他似乎沒有任何關系。
時間是消磨痕迹的利器,随着時光的流逝,夏言、曾銑從人們的腦海中消失了,他們的冤情、委屈、孤兒寡母也已慢慢地被人忘記。
但有一個人卻并沒有忘記,從來沒有。
在無數個深夜,徐階曾輾轉反側,難以入眠,但當清晨來臨時,他卻又顯得若無其事。
如果回到二十年前,他還是那個年輕氣盛的翰林,情境可能會完全不同,大緻流程應該是義憤填膺、慷慨激昂——憤而上書、人心大快——奸臣當道、下旨責罰——流放充軍、斬首示衆。(最後一項視運氣好壞二選一。)
二十年過去了,他經曆了無數的磨砺,掌握了心學的真谛,那個熱血澎湃的青年早已消失無蹤,他終于明白,這個世界是現實的,要适應這個世界,并且繼續生存下去,必須采用合适的方法。
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樣,好好激動一番,上書大罵奸臣嚴嵩,爲夏言叫屈,但他更明白,這樣做不會有任何效果。
嚴嵩比張璁要厲害得多,他曆經三朝,混迹官場四十餘年,工于心計,城府極深,而在他的身邊,除了掌管錦衣衛的陸炳,還有那個絕世之才嚴世蕃。
他們已經組成了一條可怕的權力鎖鏈,絞殺任何敢于阻擋他們的人。
而自己,什麽也沒有。
要想戰勝這樣一群敵人,幾乎是不可能的,自己和夏言的關系人盡皆知,夏言已經死了,嚴嵩必定不會放過一個和他聯系如此密切的人,現在唯一的屏障已經失去,再也沒有保護,沒有幫助。
我将獨自面對所有的敵人,隻有我自己。
“即使日後身處絕境,亦需堅守,萬勿輕言放棄!”
是的,這句話我一直牢記在心,要隐忍,要忍受痛苦和折磨,要堅強地活下去,隻有活下去,才有勝利的希望。
但有些事是永遠不會被忘卻的,那個古闆嚴肅的老頭,那個品性正直,口硬心軟的人,那個不計前嫌,一心爲公的人。而嚴嵩,你爲了自己的權位和利益,無恥地殺害了這個人。
此仇不報,誓不爲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