嚴嵩父子絞盡腦汁準備對付夏言,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,還沒等他們動手,夏言就找上門來了。
事情是這樣的,估計是嚴世蕃貪得過了頭,惹惱了很多人,結果被人給告了,今時不同往日,告狀信落到了夏言的手裏,這位仁兄自然是二話不說,準備好材料就要去找領導彙報。
嚴嵩慌了,他聽到風聲之後,即刻找來自己的貪污犯兒子商量對策,緊要關頭,這位天下三才之一也吓得不行,掐了自己幾下才緩過神來。
然後他提出了一個似乎十分荒謬的解決方法:去找夏言求情。
嚴嵩不同意,因爲他認爲自己十分清楚夏言的個性,這位仁兄對待朋友都要嚴格要求,何況自己是他的死對頭。
嚴世蕃卻堅持他的意見:
“這是唯一的活路!”
于是父子倆帶好所有裝備,包括禮物、錢、擦眼淚的絹布等等,到了夏言的門口,門衛通報,嚴次輔求見。
很久之後,傳來回應:夏首輔身體不适,兩位改日再來。
改日再來?别逗了,到時不知道腦袋還在不在呢!
于是嚴嵩用上了第一件裝備——錢。
當然了這錢不是給夏言的,而是塞到了門衛的手裏,大家都不容易,兄弟你放我過去吧。
買通了門房,嚴嵩父子走進了夏言的住處。
夏言正躺在床上裝病,聽見這兩人來了,假裝沒醒,翻了個身繼續睡。
不要緊,自然有辦法讓你起床。
站在房間裏的嚴嵩和嚴世蕃突然悲痛欲絕,當場痛哭失聲,哀号流涕聲震天動地。
雖然這套把戲在曆史上屢見不鮮,卻屢試不爽,而要使出這一招,也并非凡人可行,要知道,突然之間悲從心頭起,鼻涕眼淚說下就下,毫不含糊,對臉部肌肉和中樞神經的控制已到出神入化之地步,百年之後,猶讓人歎爲觀止。
夏言再也忍不住了,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,卻突然跑進來兩個活寶哭喪,覺也沒法睡,而且自己躺在床上,他們對着床哭,實在是太不吉利。
于是,他站了起來。
他的毀滅就是從這一次起床開始的。
夏言走到嚴嵩的面前,扶起了這個比自己大兩歲,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的老人,歎了一口氣:
“分宜(嚴嵩是江西分宜人),你這又是何必呢?”
何必?要不是爲了腦袋,鬼才跪你!
嚴嵩立刻停住了哭聲,擤了鼻涕,拉着嚴世蕃,以莊重的裝孫子形象站立在夏言的面前。
大家都是明白人,你來幹什麽,想要什麽,我非常清楚。
于是夏言歎了一口氣,無奈地揮揮手,表明自己的态度。
嚴嵩和嚴世蕃大喜過望,立刻再次磕頭謝恩,千恩萬謝而去。
曆史證明,落水狗如果不打,就會變成惡狼。
夏言實在是個不錯的老頭,他雖貌似古闆,實際上胸懷寬廣,心存仁義,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。
可是在權力的擂台上,不折不扣的好人注定是要完蛋的。
不久之後,這位老好人就遇到了麻煩,在批閱禦史公文(告狀信)的時候,他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——陸炳。
陸炳兄實在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,雖說他還有點原則,卻也喜歡搞三搞四,收點黑錢,搞點貪污。慢慢地,事情也越鬧越大,最後捅到了禦史那裏。
于是夏言發火了,雖然他和陸炳的關系不錯,但對于這個人的不法行爲,還是有必要加以懲戒的。然而就在他打定主意之後不久,陸炳就找上門了。
陸炳不是吃幹飯的,他是搞特務工作的,在他的英明領導下,錦衣衛已經成爲了最爲可怕的情報機器,但凡京城裏有什麽風吹草動,他總是第一個知道。這次也不例外。
在京城裏,陸炳很少有害怕的人,夏言是唯一的一個,這位錦衣衛大人十分清楚,夏首輔是個二愣子,翻臉就不認人,還特别能戰鬥,無論你是什麽來頭,什麽關系,隻要認準了,統統打翻在地,還會狠狠踩上兩腳。
驚慌失措的陸炳想不出别的辦法,隻好走了嚴世蕃的老路,上門求情。
他不是空手去的,還派人拿了三千兩銀子和他一起走。他知道夏言久經沙場,混了幾十年,說話是浪費感情,還不如來點實惠的。
從這件事情上,就足以斷定,陸炳的水平不如嚴世蕃,因爲他跟夏言打了多年交道,竟然不知道這位仁兄不收黑錢。
所以當夏言看到陸炳,以及他帶來的那些東西時,隻說了兩個字——出去。
還加上一句——從哪裏帶來的,就帶回哪裏去。
陸炳也懵了,他情急之下,隻得用出了嚴世蕃曾用過的那一招——痛哭流涕,下跪求饒。
當然結果還是一樣,夏言依然原諒了他,這似乎有點讓人難以理解,你既然不準備處理人家,幹嗎要這麽窮折騰。
陸炳帶着眼淚離開了夏言的家,心中卻已充滿了怒火,名聲不重要了,原則也不再重要了,無論如何,一定要報這一箭之仇!
當陸炳受辱的消息傳開後,嚴世蕃找到了他的父親,說了這樣一句話:
“夏言的死期不遠了。”
嚴世蕃這樣說是有把握的,他已經找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,必能将夏言一舉鏟滅。
嚴嵩還是一頭霧水,朝廷裏都是夏言的人,插個腳都不易,怎麽動手?
然而嚴世蕃告訴他,不需要拉幫結派,培養親信,眼下有一件事,隻要其中略施小計,夏言就必死無疑。
嚴世蕃所說的那件事情,發生在一年以前。
嘉靖二十五年(1546),兵部侍郎兼總督三邊軍務曾銑向嘉靖上了一份奏疏,就此拉開了這幕大戲。
曾銑是一位極具軍事能力的将領,他雖是文官出身,卻喜歡軍事,做了幾年縣令後,被委任爲遼東巡按禦史,從此開始在戰場上打滾,并顯現出他的軍事天賦。
應該說曾銑是一個奇怪的人,怪就怪在别人不願打仗,他卻是打仗上了瘾,隻要有機會,他就絕對不會放過。
他幹過最損的一件事情發生在除夕之夜,大家打了一年仗,好不容易準備過年,曾銑來了。
“大家收拾一下,準備出兵作戰!”
都大過年的了,大家都消停兩天吧,這時候動刀動槍多不吉利,沒人願意出去拼命。而且蒙古人行蹤不定,出去也未必能找到人。
可是主帥的命令不能不聽,于是大家商量了一個辦法,找到了一個人去向曾銑的老婆說情,希望能夠延期。
不到一杯茶工夫,消息傳來,去說情的那位仁兄被砍了,頭被挂了出來。
那就不要争了,還是出去拼命吧。
說來也巧,軍隊出發不久,真的發現了久違的蒙古老朋友們,一頓窮追猛打,敲鑼打鼓,得勝回營。
但所有的人心中都有着同一個疑問:過年了,連偵察兵都休息,你怎麽就知道蒙古人在附近呢?
“你們沒有發現嗎,今天附近的喜鵲烏鴉特别吵。”曾銑得意地笑了。
他的這輩子毀就毀在了得意上。
曾銑注定是個閑不住的人,他決定再接再厲,在自己的崗位上爲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。于是他在那封奏疏上提出了一個建議——收複河套。
河套地區,即今天的甯夏及内蒙古賀蘭山一帶,原本是屬于明朝所有的,但這片地方就在蒙古部落家門口,蒙古鄰居們時不時來串個門,“拿”點東西走,政府開始還管管,慢慢地也力不從心了。久而久之,這片地方就成爲了蒙古的勢力範圍。
開始人們還不怎麽在乎,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,丢了就丢了吧。可後來人們才發現,放棄河套是一個嚴重的錯誤。
因爲蒙古人圈這塊地,并不是爲了開商店做生意,也不想開發房地産,他們占據河套,隻是爲了更好地完成搶劫任務。
而失去河套的明朝就如同在街邊擺攤的小販,每天都不得安生,總要被整治那麽幾回,不是殺你的人,就是搶你的貨。
曾銑終于無法忍受了,他或許比較性急,卻是一個愛惜百姓、立志報國的人,大明天下,豈容得胡虜肆虐!
于是,他以滿腔的報國激情寫下了那篇誓要恢複河套的檄文:此一勞永逸之策,萬世社稷所賴也。——這就是曾銑的美好理想和一腔熱血。
文章送上去後,嘉靖先生也激動了,這真算破天荒了,要知道這位道士雖說是天天煉丹讀經,畢竟隻是兼職,血性還是有的,便也熱血沸騰了一把,當即表示,贊同曾銑的意見,并發文内閣商議。
問題就出在内閣。
夏言看到了這封奏疏,當即拍案叫好,表示絕對支持,然後另起一文,上書表示贊成。當然了,和往常一樣,他沒有征詢另一個配角嚴嵩的意見。
但他卻忽視了一個十分怪異的現象:以往,即使他不打招呼,嚴嵩也早已湊上前來,表示支持或是贊成,但這一次,這位馬屁精卻隻是坐在一旁,閉目養神,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回事。
急性子的夏言興沖沖地跑去西苑了,他要表達自己的興奮。而那個坐在陰暗角落裏的嚴嵩,卻露出了笑容。
夏言終于糊塗了一回——嚴嵩做出了這樣的判斷。
所謂百密一疏,沉浮宦海十多年的夏言卻還沒有摸透這位皇帝的心思,收複領土對國家自然是好事,可嘉靖先生卻不一定會這樣想。
要知道,這位道士兄是個不愛惹事的人,他的願望很簡單,就想燒燒香,念念經,閑來無事搞點化學用品(所謂仙丹),多活幾年而已。
收複領土如果順利,自然是好,那要是不順利呢,要是打了敗仗呢,那就麻煩了,損兵折将,天天要看戰報,要運糧食,要征兵,要商議對策,不累死也得煩死。
總而言之,他的熱度隻有三分鍾,從四分鍾起,所有敢于妨礙他私生活的人都将成爲他的障礙。
嚴嵩的猜測是正确的,不久之後,嘉靖先生突然下發了一道诏令,言簡意赅:
今逐套賊,師果有名乎?
兵食果有餘,成功可必乎?
一銑何足言,如生民荼毒乎?
大緻意思是,我想出兵收複失地,但是問題很多啊,沒有一個合理的名義、士兵糧草也不充足,也不能保證勝利,還會連累老百姓啊。
當然了,這隻是書面意思,它的隐含意思就簡單得多了:
你曾銑算什麽東西,竟敢給我添麻煩,給我找不自在?
嚴嵩看到這道谕令,立刻急忙地跑回了家,機會已經來了,但要如何去做,還得去找那個天才兒子商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