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十八年(1539)二月,丁卯。
夜。四鼓。嘉靖行宮。
外出巡遊的嘉靖在他的行宮中安睡,與此同時,幾縷黑煙卻開始在陰暗的角落裏升騰。
瞬息之間,火起,由于風大天黑,火勢蔓延很快,又不易控制,侍衛們倉促之間不熟悉方向(此爲行宮),找不到皇帝,眼看火勢越來越大,很多侍衛已然放棄了希望,準備上街買白布籌劃追悼會了。
正在此時,隻見說時遲,那時快(評書用語,借着用用),一位兄弟突然淋濕上衣,光着膀子就往火海裏沖,衆人正瞠目結舌,沒過多久,這位救火隊員又背着一個人沖了出來。
大家正感歎這哥們真傻,爲一年幾十兩銀子還真敢玩命,等到看清他背上的人時,大家又一緻感歎,這條命玩得真值,值大了。
嘉靖皇帝就這樣被人背出了火海,可謂死裏逃生。
等到侍衛安置好了皇帝,這位救人者洗了把臉,露出真面目的時候,大家卻又徹底喪失了感歎的勇氣,即刻一哄而散,有多遠跑多遠。
因爲這是個職業特殊,不好招惹的人,他就是陸炳,時任錦衣衛南鎮撫司最高長官。
縱觀整個明代,特務組織層出不窮,但貫徹始終的隻有兩個,錦衣衛和東廠。
錦衣衛的曆史最爲久遠,但東廠卻後來居上,因爲掌管東廠的是太監,雖然由于不幸挨了一刀,體力往往不如常人(練過葵花寶典的除外),卻容易成爲皇帝的親信,而錦衣衛長官指揮使身體沒有明顯缺陷,自然要稍遜一籌。
久而久之,錦衣衛的地位越來越低,個别不争氣的長官竟然會主動給東廠太監下跪,自永樂之後,在大多數時間裏,東廠一直占據着壓倒性優勢,而錦衣衛隻能無奈地扮演着配角。
隻有一個例外。
似乎是上天的刻意安排,在這風雲激蕩的時代,陸炳出現了,在這個可怕的人手中,錦衣衛将成爲最爲恐怖的鬥争武器。
但更爲有趣的是,這位威震天下十餘年,讓人聞名喪膽的錦衣衛陸炳,其實算不上是個壞人。
陸炳,出生在一個不平凡的家庭,家裏世代爲官,請注意“世代”兩個字,厲害就厲害在這裏,這個“世代”到底有多久?
一般來說,怎麽也得有個一百年吧?
一百年?那是起步價,六百年起!還不打折!
據說他家從隋唐開始就做官,什麽五代十國、大宋蒙元,無數人上上下下,打打殺殺,似乎和他家關系不大,雖然中間也曾家道中落,苦過一段時間,但基本上總能混個鐵飯碗,其堅韌程度,連五代時候的那位超級老油條馮道,也是望塵莫及。
到了明代,這一家子更是不得了,陸炳的父親陸松接替了祖上的職位,成爲了一名宮廷儀仗隊員,不久之後,又被一位藩王挑中,成爲了貼身随從。
應該說,在明代跟着藩王混實在沒有太大的前途,不是跟着造反被砍死(成功者隻有朱棣先生),就是待在小地方悶死。可偏偏這位藩王是個例外——興獻王。
他的兒子就是嘉靖,這個大家都知道了,可陸松雖然運氣不錯,他的老婆運氣卻更好——被召入王府當了乳母,爲什麽說運氣好呢?
因爲她喂養的那個孩子正是嘉靖。
可是陸炳兄當時年紀還小,又不能丢給幼兒園,于是陸炳隻得随着母親進了王府,母親喂奶,他在一邊玩。
幾年後,他依然在那裏玩,隻是旁邊多了一個朋友。
陸炳先生的童年是這樣度過的,和他一起玩的那個夥伴後來進京成爲了皇帝,陸炳則始終跟随在他的身邊,護衛着他。
簡單概括一下,陸炳和皇帝吃同樣的奶長大,玩同樣的遊戲,用今天的話說,是光屁股的朋友。
所以你大可排除他投機的可能性,這位兄弟之所以去客串救火隊員,其主要原因在于,裏面的那個人是他的朋友。
這就是陸炳的家庭情況,祖上七八代不是官僚,就是地主,這要趕上劃成分那年頭,估計得拉着遊街兩三個月。
所謂富家多敗子,然而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陸炳,卻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,太不同尋常了。
有時你在生活中會遇到這樣一種人,學習比你好,體育比你強,家裏比你富,長得比你帥……好了,就不列舉了,總之一句話,不比死你也氣死你。
陸炳大緻就屬于這個類型,小夥子長得很帥,體格也好,更爲特别的是,他有一種獨特的走路姿勢——“行步類鶴”。
真是人才啊,隻要回家翻翻趙老師的動物世界,看看鶴是怎麽走道的,你就明白,陸炳先生實在太不簡單了。要換了一般人,非得累死不可。
有錢有勢,相貌出衆,姿态“優雅”,有這樣的條件,你想不嚣張都難,可偏偏這兄弟還有一個特點——謙虛謹慎。
出乎很多人的意料,出身顯貴的陸炳是一個十分低調的人,對周圍的人也十分客氣,沒有一點高幹子弟的架子。更讓人稱奇的是,這位兄弟的官位竟然是自己考來的。
明代科舉分兩種,文舉是其中一種,全國人争幾百個名額,難度超高,然而還有一種考試比這玩意更難考,那就是武舉。
文考是千軍萬馬走獨木橋,那武考大緻就算是走鋼絲了。考試這玩意也要看運氣,什麽心理素質、營養程度、考官喜好之類的多了去了,要是掉下去,不要緊,淹不死的爬起來再考。
可這一套在武考那邊就行不通了,因爲那是要抄真家夥幹仗的,考試内容豐富多彩,除了馬戰、步戰外,還要考弓箭射擊技術,這幾場夾帶複印資料是沒用的,您要不會,趁早别上場,沒準就被人給廢了。
但最不幸的事情在于,您就算挺過了體能測試,武藝展示,到最後關頭,還有一道缺德的關卡——策論。
所謂策論,也就是給你個題目,讓你寫答案,比如什麽我國周邊軍事形勢等等。
這就是難爲人了,搞這一行的人基本都是武将世家出身,說得不好聽就是職業軍事文盲,以大老粗居多,能把自己姓甚名誰、字什麽寫清楚就很值得表揚了,您還指望這幫人寫策論?
當然了,高人不是沒有的,陸炳就是其中一個,這位仁兄嘉靖八年(1529)參加會試,不但功夫了得,還極有文采,就此一舉中第。
如此的精英人才,又是皇帝的鐵兄弟,自然不用發配地方,考試結束之後,陸炳被授予了一個特殊的職位——錦衣衛副千戶。從此他就成爲了這個神秘機構的一員。
此後他認真積極工作,一路高升,到了嘉靖十八年(1539),這位仁兄把皇帝從火裏撈起來之後,終于更上層樓,成爲了特務中的特務——大特務(錦衣衛指揮使)。
事實證明,這位陸指揮實在是個不同凡響的人。一般來說,特務的主要工作不外乎四處探頭,打小報告,栽贓陷害等等,可是陸指揮上任後幹的第一件事卻着實讓下屬們目瞪口呆——平反冤獄。
錦衣衛下屬兩大鎮撫司,分别爲南鎮撫司和北鎮撫司,南鎮撫司管理錦衣衛的經常事務,而北鎮撫司卻隻管一個監獄——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“诏獄”,又稱“錦衣獄”。
“诏獄”,俗稱人間地獄,一旦蹲進去,如果不從身上留下點紀念品,隻怕是很難出來的,前期裏面主要關達官顯貴,後來門檻降低,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也能到此一遊。
管監獄的這幫人素質也确實不高,總是幹點敲詐勒索之類的事,甭管有罪沒罪,關進來就打,打完就要錢,沒錢接着打,景況極慘,估計窦娥到了這裏,都不覺得自己冤。而且這幫人态度十分認真,冤案也能做得天衣無縫,文書一應俱全,一點都看不出破綻,想整治他們根本沒門兒。
所以曆代錦衣衛指揮使都知道,都不管,于是陸炳來管。
有一天,他突然召集辦案人員來開會,等到這幫搞冤案的兄弟到了地方,陸炳先招待客人,問候緻意,然後十分客氣地點出幾個案子,讓他們講講案件情況。
這幫老油條自然不說實話,說東扯西,來來去去,啥也不說。
陸炳倒也不生氣,隻是叫來了一個下屬,對他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:
“出去把門關上,沒有我的命令,一個也不準放出去!”
然後他怡然自得地坐了下來,悠閑地看着面如土色的屬下們。
意思已經擺明了,今天不把問題說清楚,大家就都别走了,反正我住這,看誰熬得過誰。
這幫兄弟也着實沒種,一見到這個架勢,很快就老實交待了。
事情解決了,可有一點他們始終也想不通,案卷做得密不透風,欺上瞞下綽綽有餘,怎麽會被人看破呢?
其實陸炳并沒有看案卷,他隻是去了一趟诏獄。
诏獄裏蠅蟲滿天,惡臭撲鼻,除了犯人,看守都不願意在裏面多待,但陸炳去了。
他在牢裏仔細盤問了許多犯人,耐心聽他們陳述冤情,然後一一記錄下來,認真盤查。
冤情就此大白。
這樣看來,陸炳似乎是個好人。
但是與此同時,他也有着另一面——黑暗的一面。
因爲升得太快,當陸炳成爲錦衣衛最高長官的時候,他的很多屬下都是他曾經的領導,對這個毛頭小子自然很不滿意,也從不聽話。陸炳對此十分清楚,卻從不發火,而且非常敬重前輩。
但這一切都是假象,當這些老同志被迷魂湯灌得迷迷糊糊的時候,陸炳下手了,依然不動聲色。
很快,那些不服從領導的老資格們紛紛被調走,或是勒令退休,倉促之間很多人不知所措,卻也無計可施。陸炳的搶班奪權大計就此完成。
所謂事可以做絕,話不能說絕,是也。
“第三個人,是我。”嚴世蕃最後這樣講。
應該說,他确實沒有吹牛。
嚴世蕃這個人,看起來不起眼,他沒有楊博的急智,也沒有陸炳的深沉,爲人處事十分嚣張跋扈,從來都不招人喜歡,但他卻極有可能是三個人中最爲厲害的一個。
因爲他的優點雖然簡單,卻很實用——聰明。
他實在是一個聰明到極點的人,據說他跟人談話,對方說上句,他就知道人家下句要說什麽,而且他看人極準,無論你是老奸巨猾還是天真爛漫,都逃不過他的眼睛。
此外,他還有一門獨門絕技,是另外兩人望塵莫及的,那就是寫青詞。
嚴嵩寫不好青詞,雖然他很努力,但确實是寫不好,無奈之下,他找到了自己的兒子代筆,結果出人意料,送上去的青詞受到了嘉靖同志的表揚。應該說,嚴嵩能夠得寵,很大程度上要感謝這位槍手。
然而舉世奇才嚴世蕃之所以能夠升官,完全是靠他爹,這倒也不值得奇怪,對這種特殊人才,搞搞特殊化似乎也很正常。
于是在老爹的提攜下,嚴世蕃當上了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少卿,大緻相當于建設部副部長,兼機要室主任。
估計當時的朝廷裏,最肥的就是這兩個位置,天天搞工程,和包工頭打交道,拿回扣那是家常便飯,加上他還管機要印章,和嚴老爹那是一拍即合,兒子通報消息,老子索賄受賄,貪得不亦樂乎。
所以在嚴世蕃看來,天下雖大,卻隻有三人而已:楊博、陸炳和他自己,夏言并不足道。
說是這樣說,但嚴嵩卻用冷笑回應了自己的兒子:
“夏言是首輔,位高權重,人事升浮,隻在舉手之間,你空口亂言,又能拿他怎麽樣?”
嚴世蕃自信地笑了:
“夏言雖然厲害,卻并非不可戰勝,隻要滿足一個條件,三年之内,此人必亡!”
嚴嵩終于興奮了起來,他好奇地等待着嚴世蕃的那個條件。
“三人之中,若得其二,一定能夠擊敗夏言!”
嚴嵩洩氣了。
“我曾與楊博交往數次,此人不願加入我們。”
這話沒錯,楊博兄胸懷韬略,平日就喜歡在兵部待着畫地圖,自然不來蹚這趟渾水。
“那陸炳呢?”嚴世蕃依然滿懷希望。
“你不知道嗎,他是夏言的人。”嚴嵩苦笑着回答。
這話也沒錯,陸炳兄自幼貴族出身,還是很有點政治理想的,十分欽佩清正廉潔的夏言,雖然他确實比較貪錢,卻也瞧不上名聲太差的嚴嵩,見面點頭打個招呼,老死不相往來。
于是嚴嵩父子又回到了起點,但值得欣慰的是,隻要嚴世蕃的腦袋不出現突然進水之類的意外,三人中還是有一個站在他們一邊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