粗略計算下,徐階應該算是一個死過三次的人。當然,沒死成。
弘治十六年(1503)十月,徐階誕生在浙江宣平,由于他的父親是松江華亭人(今上海市),所以後代史書把他算作松江人。
徐階有着一個幸福的家庭,他的父親是當地縣丞(八品),雖說官小,但畢竟是經濟發達地區,混口飯吃也不是太難。總體而言,他家還算比較富裕,比照成分大緻相當于小型地主。
雖然家境寬裕,不用上街賣報紙,滾煤球,也不用怕餓死凍死,但徐階卻曾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。
他的第一次死亡經曆是在周歲那一年,家人抱着徐階在枯井邊乘涼,不小心摔了一跤,自己倒沒怎麽着,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,一琢磨感覺不對,手裏似乎少了點什麽東西,回頭一看,徐階已經掉進井裏了。
這可算是缺了大德,自由落體的徐階雖然沒有跌進水裏,卻也和井底硬地來了次親密接觸。
我一直認爲,投井自盡算是個比較痛苦的死法,比投江差遠了,就如同而今的房地産市場,想死都找不到個寬敞的地方,還是投江好,想往哪跳就往哪跳,不用考慮落地面積,末了還能欣賞無敵江景,想看哪裏就看哪,誰也擋不住。
枯井雖然摔不死人,但應該能摔殘,小徐階掉下井後,全家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,半天才把他撈出來(沒有工程機械),等重見天日時,徐階兄卻既不哭也不鬧——暈過去了。
他這一暈可大了去了,無論如何搶救,掐人中灌湯藥就是不醒,連續幾天都是如此,到了第三天,大夫告訴他們:快準備棺材。
第四天,徐階醒了。
徐階,繼續成長吧,下一次你會離死亡更近。
正德二年(1507),徐階随父親外出趕路,父親在前面走,他在後面緊跟着,在經過一座高山的時候,徐階一不小心,又出了點意外,當然,他并沒有掉進枯井,相對而言,他這次掉的地點比較特别——懸崖。
等老爹聽見響聲回過頭來時,徐階已經跌落山崖。
這位父親大人即刻放聲大哭,枯井多少還有個盼頭,懸崖底下就是閻王的地盤了,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個準。
痛快哭完了,還得去下面收屍,父親帶了幾個幫手繞到了懸崖下,可是左找右找卻始終是活不見人,死不見屍。
總不能飛了吧,父親擡起頭,看見了挂在樹上的兒子。
從此以後,徐階的經曆就成了街知巷聞的奇談,所有的人都認爲如此大難竟然不死,此人必有後福。
這話似乎沒錯,從此徐階的生命踏入了坦途,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驗仍在前方等待着他,隻有經受住這次比死亡更爲痛苦的折磨,他才能成長爲忍辱負重、獨撐危局的中流砥柱。
這之後的日子是平淡無奇的,正德八年(1513),徐階的父親辭去了公職,回到了華亭縣老家,在這裏,徐階受到了良好的教育,他十分聰明,悟性很高,四年之後,他一舉考中了秀才,進入縣學成爲生員。
正德十四年(1519),十七歲的徐階前往南京參加鄉試,結果落榜,隻得打道回府,繼續備考。
但這對他而言未必是件壞事,因爲就在第二年,一個人來到了他的家鄉,并徹底改變了徐階的一生。
正德十五年(1520),一位新科進士成爲了華亭的知縣,他的名字叫聶豹。
應該說聶豹是一個稱職的知縣,而在公務之外,他還有一個愛好——聊天,每天下班之後,他都會跑到縣學,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讨經史子集。
正是在那裏,他遇到了徐階。
當聶豹第一次和徐階交談時,這個年輕人高超的悟性和機智的言辭就讓他大吃一驚,他敏銳地意識到,這是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。
于是,當談話結束,衆人紛紛散去的時候,聶豹私下找到了徐階,問了他一個問題:是否願意跟随自己學習。
徐階不傻,他清楚這意味着什麽,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做了肯定的答複。
自此之後,徐階拜聶豹爲師,向他求學。
但徐階沒有想到,這個看上去極爲尋常的縣官,卻并非一個普通人,他即将展示給徐階的,是一個神秘新奇的世界。
不久之後,徐階便驚奇地發現,聶豹教給他的,并不是平日談論的經史文章,更不是考試用的八股,而是一門他聞所未聞的學問。
在徐階看來,這是一種極其深邃神秘的學識,世間萬物無所不包,而更爲奇怪的是,連經世緻用、爲人處世的原理也與他之前學過的那些聖人之言截然不同。
但他并沒有猶豫,在之後的兩年裏,他一直在刻苦認真地學習鑽研着,日夜不辍。因爲他的直覺告訴他,這個與衆不同的老師正在教授給他一種特别的智慧,并将最終成爲他一生中最爲重要的财富。
嘉靖元年(1522),應天府即将舉行鄉試,這一年徐階二十歲。
他對聶豹的欽佩和崇拜已經達到了頂點,在這兩年之中,他曾無數次發問,無數次得到解答,他掌握了聶豹所傳的精髓,了解了這套獨特的體系,但兩年來,仍然有一個讓他十分好奇的疑問,沒有得到答案。
于是在他離家赴考的那天,他向爲自己送行的聶豹提出了這個最後的問題:
“你怎麽會懂得這麽多呢?”
聶豹神秘地笑了:
“那是另一個人教我的。幾年前,我在江西求學之時(聶豹是江西吉安人)遇到一人,聽其所講極爲怪異,甚是不以爲然,當時我年少氣盛,與他反複争辯幾日,終于心服口服。”
聶豹擡起頭,走出了他的回憶,看着這個即将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輕人,說出了最終的答案:
“當日我雖未曾拜師,卻蒙他傾囊以授,我所教給你的一切,都是當年他傳授與我的,你今此去前途未蔔,望你用心領悟此學,必有大用。”
“此學即所謂‘緻良知’之心學,傳我此學者,名王守仁。”
緻命的考驗
徐階牢牢地記住了王守仁這個名字,他拜别聶豹,就此翻開了自己傳奇人生的第一頁。
南京的鄉試十分順利,徐階如行雲流水般答完考題,提前交卷離開了考場,他很有信心,認定自己必可一舉中第。
但他萬萬沒有想到,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時候,他的卷子卻已經被丢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裏。
他的運氣實在不好,當時的應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,卻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,順手就往地上一扔:這寫得是什麽玩意兒!
就在徐階先生即将成爲複讀生的時候,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。
此時,主考官恰好走了進來,看見了這一幕,他撿起了卷子,仔細看了很久,然後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,說出了自己的結論:
“當爲解元。”
所謂解元,就是第一名,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應過來,卻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——落榜。
解元和落榜實在反差太大,雙方争執不下,最後終于達成妥協,錄取徐階,不點解元。
當時的徐階對這一切絲毫不知,完全被蒙在鼓裏,不過無所謂,他已經獲得了更進一步的資格,一年之後,他将見識真正的大場面,去面對這個帝國的統治者們。
嘉靖二年(1523),徐階前往北京,參加了會試,看來京城的考官水平确實不錯,他的文章沒有再受到非難,雖然沒有拿到會元,卻也十分順利地進入了殿試。
徐階的心理素質還行,見了大老闆也不怎麽慌張,鎮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題。殿試後,内閣大臣審讀答卷,看到他的文章,都極爲驚訝,贊歎不已,認爲此科狀元非他莫屬。
就在此刻,另一個人走入審卷室,和鄉試時如出一轍,他也找到了徐階的試卷。
這個人叫林俊,時任刑部尚書,沒事遛彎路過,就順便進來看看,他拿起卷子認真地看了一會兒,評語脫口而出:
“好文章!當評第一名!”
這回麻煩了。
應該說這位尚書大人給了個不錯的評價,可是問題在于,這話實在不該由他來說。
說來慚愧,這位仁兄雖說愛才,也是高級幹部,卻有一個缺點——人緣不好,當時的内閣大臣費宏等人和他有着很深的矛盾,平時就看他很不順眼,現在他突然來了這麽一句,便就此做出了推論——此文作者與他有着不可告人的關系。
托林大人的這一聲吆喝,本來衆望所歸的狀元徐階就變成了探花徐階。
頭等獎變成了三等獎,但也算湊合了,冤就冤點吧,不過領導的眼睛畢竟是雪亮的,就在徐階金榜題名,去朝廷見考官、拜碼頭的時候,他的才能終于得到了肯定。
在那裏,徐階見到了朝中第一号人物——楊廷和。
當這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出現在這位官場絕頂高手面前的時候,楊廷和立即做出了判斷:
“此少年将來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!”
公報私仇的費宏也挨了領導的批評:
“你是怎麽做事的,爲何沒把他評爲第一呢?!”
佩服、佩服,楊廷和先生這麽多年還真沒白混。
發達了,探花徐階的前景一片光明,比強光燈還亮,領導賞識他,作爲高考全國第三名,翰林院向他敞開大門,一條大道展開在他的腳下,庶吉士——升官——入閣,榮華富貴正等待着他。
懷着極度的喜悅,徐階衣錦還鄉,他的父親激動萬分,自己一生也隻混了個正八品縣辦公室主任(縣丞),兒子竟然這麽有出息,這輩子算是賺大發了。母親顧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,連話都說不出來。
就在他們忙着興奮流淚的時候,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卻已悄然來到了門口。
這個人就是聶豹,不久之前他剛剛得知,自己很快就要離開此地,去福建擔任巡按禦史,在這即将離别的時刻,他找到了徐階。
在過去的日子裏,如同當年的那個人一樣,他無私地将平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了這個叫徐階的年輕人,但他十分清楚,這位學生雖然極爲聰明,卻仍未能領會那最爲精要關鍵的一點。
當他進入大堂,看到那個因過度喜悅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時,他立即意識到,揭示那個秘訣的時候到了。
“我就要離開這裏了,望你多加保重。”
徐階臉上的笑顔變成了錯愕,他張大了嘴,似乎想說點什麽。
聶豹卻笑着搖搖手:
“你日後之前程無可限量,我沒有什麽禮物可以送你,就爲你上最後一課吧。”
“心學之要領你已盡知,但其中精要之處唯‘知行合一’四字而已。若融會貫通,自可修身齊家,安邦定國。”
聶豹頓了一下,看着屏氣傾聽的徐階,繼續說道:
“你天資聰敏,将來必成大器,但官場險惡,仕途坎坷,望你好自珍重,若到艱難之時,牢記此四字真言,用心領悟,必可轉危爲安。”
“即使日後身處絕境,亦需堅守,萬勿輕言放棄,切記!”
徐階肅立一旁,莊重地向老師作揖行禮,沉聲答道:
“學生明白了。”
然而聶豹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。
“不,你并不明白,”聶豹神秘地笑了,“至少現在沒有。”
嘉靖三年(1524),懷着滿心的喜悅和一絲疑惑,徐階拜别聶豹,前往京城赴任。
作爲帝國的優秀人才,他進入翰林院,成爲了一名七品編修,這裏雖然沒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風和油水,卻是萬衆矚目的中心,因爲一旦進入這裏,半隻腳就已經踏入了内閣。
此時的徐階少年得志,前途看漲,還剛剛辦完了婚事,娶了個漂亮老婆,所謂洞房花燭夜,金榜題名時,好事都讓他一人趕上了,可是到達人生頂點的徐階萬萬沒有想到,他剛摸到幸福大門的把手,就即将滑入痛苦的深淵。
嘉靖三年(1524)八月,剛進翰林院的徐階闆凳還沒坐熱,就接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,他的父親去世了。
徐階是個孝順的兒子,他極爲悲痛,報了父喪,二話不說就打起背包回了家,在家守孝一待就是三年。
剛到單位上班,領導沒混熟,同事關系也沒搞好,就回家晾了三年,也真算是流年不利,但徐階并不知道,這一切不過是熱身運動,一場緻命的劫難即将向他襲來。
嘉靖六年(1527),徐階回到了北京,官複原職,開始在翰林院當文員,整日抄抄寫寫,研究中央文件。
平淡的日子過了三年,麻煩來了,從他看到張璁的那封奏折開始。
之後的事情我們已經說過了,張璁要整孔老二,徐階反對,于是張璁要整徐階,最後徐階滾蛋。
好像很簡單,事實上不簡單。
當徐階鼓起勇氣駁倒張璁的時候,他并不怎麽在意,大不了就是罷官嘛,你能把老子怎麽樣?還能殺了我?
沒錯,就是殺了你。
由于徐階罵得太痛快了,都察院的幾個禦史也湊了熱鬧,跟着罵了一把,又惹火了張璁,這下徐階慘了,張先生缺少海一樣的心胸,充其量也就陰溝那麽寬,他當即表示要把帶頭的徐階幹掉。
天真的徐階萬沒想到,發表個人意見、頂撞領導竟然要掉腦袋,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,伸頭縮頭都是一刀,索性豁出去了,死也不當孬種!
他毫不畏懼,直接放話出來:要殺就殺,老子不怕!
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階沒有想到,還有更爲悲慘的命運在前方等待着他,因爲在這個世界上,死亡從來就不是最狠毒的懲罰。
就在他靜坐等待處罰的時候,另一個噩耗傳來,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,隻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孩子。
徐階悲痛萬分,他成婚僅僅六年,妻子就永别而去,但更讓他痛苦不已的是,他連辦理妻子後事的能力都沒有,因爲他得罪了張大人,不能四處走動,必須待在原地等候處理。
事實上,在當時很多人的眼裏,徐階已然是必死無疑,因爲根據路邊社報道,都察院已經放出風來,都禦史汪受張璁指使,給徐階定了死罪。
徐階終于沒有能夠逃脫死神的第三次玩弄,其實殺頭也沒什麽,眼一閉,心一橫,根據傳統說法,就當是多個碗大的疤(雖然治不好)。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,把你關起來先不殺你,吊着你玩,讓你感覺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