順便說一句,這一招并非嘉靖的專利,時至今日,燒紙請願仍然大行其道,隻是内容換成了簡體字而已。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,懂個七八國外語也很正常,相信還是能夠看明白的。
在當時的朝廷中,會寫這種文章的人很多,但能讓嘉靖滿意的隻有兩個,一個是夏言,另一個不是嚴嵩。
夏言實在是個天才,他不但口才好,文筆好,寫這種命題作文也很在行,這樣的一個人,嘉靖是離不開的。而另一位會寫青詞的顧鼎臣(嚴嵩同年科舉,狀元)雖然寫得也很好,卻是一個不懂政治的人,雖然入閣,卻完全無法和夏言對抗。
于是轉來轉去,嚴嵩依然沒有機會。
但天無絕人之路,經過苦苦思索,嚴嵩終于找到了另一條制勝之道。
聰明人有聰明人的主意,蠢人也有蠢辦法,嚴嵩不蠢,但要對付夏言,他卻隻能用那個最笨的方法——拼命幹活。
寫得不好不要緊,多寫就行,從此嚴嵩起早貪黑,六十高齡每日仍筆耕不辍,就算文章質量不過關被退稿,也從不氣餒,以極其熱忱的服務态度打動了嘉靖先生。
幹不幹得好是能力問題,幹不幹那就是态度問題了,相對而言,夏言就是一個态度極不端正的人,而讓嘉靖下定決心整治夏言的,是這樣兩件事情。
有一次,嘉靖起得晚了點,推遲了上朝,回頭一清點人數,發現夏言不在,他便問下邊的大臣:夏首輔去哪兒了?
出乎意料的是,下面竟無人回答。
後來還是一個太監私下裏告訴他,夏言之前來過,聽說還沒上朝,連招呼都沒打,就回家睡覺去了。
嘉靖發毛了,我遲到你就早退,還反了你了!
而讓他們徹底決裂的,是著名的“香葉冠”事件。
嘉靖信奉道教,而夏言偏偏是個無神論者,每次嘉靖和他讨論道教問題,夏言都聽得打瞌睡。久而久之,嘉靖也覺得沒意思了,不想再和他談。
可問題在于,這個人雖然不信道,卻會寫青詞,在嘉靖看來,如果稿子質量不高,是會得罪神仙的,而神仙大人一生氣,自己長生不老的報告就批不下來。
這實在是個性命攸關的事情,所以每次嘉靖總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,可是夏言總是愛理不理,要麽不寫,要麽應付差事,搞得嘉靖十分不快。
拖皇帝的稿也算夠膽了,可這并不足以證明夏言的勇氣,他還幹過更爲膽大包天的事。
嘉靖爲了顯示自己的虔誠,每次上班時都不戴皇帝金冠,而是改戴道士的香葉冠,此外,他還特意親手制作了五頂香葉冠,分别賜給自己最親近的大臣。
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頂,卻從來不戴。
嘉靖開始還不在意,可他左等右等,始終沒看到夏言換帽子,才忍不住發問:
“我上次給你的帽子呢?”
“尚在家中。”
“爲何不戴?”
“我是朝廷大臣,怎麽能戴那種東西?!”
嘉靖的臉都發白了,他尴尬地盯着夏言。
可夏先生似乎并不肯就此幹休:
“以臣所見,希望陛下今後也不要戴這種東西,君臨天下者,應有天子之威儀,以正視聽。”
傷自尊了,真的傷自尊了。
要知道,這玩意兒雖然不中看,卻是嘉靖先生自己親手做的,是他的勞動成果和汗水結晶。夏言不但不要,還把他訓了一頓,确實讓人難以接受。
于是他發火了:
“這裏不需要你,馬上滾出宮去!”
夏言這樣回答:
“要我出宮離開,你必須親自下旨(有旨方可行)!”
然後他冷笑着大步離去,隻留下了氣得發抖的皇帝陛下。
鬧到這個地步,不翻臉也不可能了,而在這君臣矛盾的關鍵時刻,嚴嵩出現了。
在五頂香葉冠中,還有一頂是給嚴嵩的,但他的表現卻與夏言完全不同。由于嚴先生沒有原則,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臉,他不但戴上了香葉冠,還特意罩了一層青紗,表示自己時刻不忘領導的恩惠。
嘉靖十分高興,他特别表揚了嚴嵩。
嚴嵩是夏言的同鄉,兩人關系一向不錯,夏言發達之後,出于老鄉情誼,他對嚴嵩十分關照。
然而慢慢他才發現,嚴嵩是一個偏好投機、沒有道德觀念的人,隻要能夠達到目的,此人就會不擇手段,任意胡來。
剛強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這種行爲,雖然嚴嵩對他十分尊敬,早敬禮晚鞠躬,他卻越來越瞧不起這個人。
一個卑躬屈膝的人,無論如何逢迎下作、厚顔無恥,最終即使得到信任,也絕對無法獲得尊重。
夏言看透了嚴嵩,對他的那一套深惡痛絕,隻希望這個人滾得越遠越好。
然而嚴嵩似乎并不在意,他很清楚,自己是夏言的下級,無論如何,現在還不能翻臉,爲了緩和兩人的關系,他決定請夏言吃飯。
夏言接到了請柬,他想了一下,答應了。
約定的時間到了,菜也上了,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——因爲夏言還沒有到。
眼看要吃隔夜飯了,嚴嵩說,我親自去請。
他來到了夏言的府邸,門衛告訴他,夏言不在。
這擺明了是耍人,故意不給面子,嚴嵩的随從開始大聲嚷嚷,發洩不滿,然而嚴嵩十分平靜,他揮了揮手,回到了自己的家。
面對着發冷的酒席,和滿堂賓朋嘲弄的眼神,嚴嵩拿起了酒宴的請柬。
他跪了下來,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,将請柬的原文從頭到尾念了一遍,最後大呼一聲:
“未能盡賓主之意,在下有愧于心!”
表演結束了,他站了起來,不顧衆人驚異的目光,徑自走到酒席前,開始吃飯。
今日我受到的羞辱,将來一定要你加倍償還!
黑狀
在夏言看來,嚴嵩是一個沒有原則的小醜,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。
事實确實如此,那次晚宴之後,嚴嵩依然故我,一味地溜須拍馬、左右逢迎,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。
但夏言的看法隻對了一半,因爲小人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,他們可以幹很多事情,比如——告狀。
嘉靖二十一年(1542)六月的一天,夏言退朝之後,嚴嵩觐見了嘉靖。
在皇帝面前,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,以六十三歲之高齡,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幹淨利落地完成了整理着裝——下跪——磕頭等一系列規定項目,動作舒緩、緊湊,造詣甚高。
然後他淚流滿面,大聲哀号道:
“老臣受盡夏言欺辱,望陛下做主!”
雖然看似痛哭流涕,不能自已,但難能可貴的是,嚴嵩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楚,且具有嚴密的邏輯性,他逐條逐點痛訴老油條夏言種種令人發指的行爲,聲淚俱下。
可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,上面的皇帝陛下卻并未同仇敵忾,隻是微笑着看着他的表演,并不動怒。
嘉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,對于大臣之間的矛盾,他一直都是當笑話看的,想要把他當槍使,那是不容易的。
但嚴嵩并不慌亂,他早已做好了準備。雖然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十分聰明,極難對付,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,隻要說出那件事,他一定會乖乖就範!
“夏言藐視陛下,鄙棄禦賜之物,罪大惡極!”
這是嚴嵩黑狀的結尾部分,雖然短小,卻極其精悍。因爲所謂的禦賜之物,就是那頂香葉冠。
于是嘉靖憤怒了,欺負嚴嵩無所謂,不聽自己話才是嚴重的政治問題。他立即寫下了斥責夏言的敕書。
當然了,痛斥的根據不是拒戴香葉冠,而是“軍國重事,取裁私家,王言要密,視同戲玩!”
整的就是你,其實不需要什麽理由。
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縱了,這是自他執政以來的第一次,但遺憾的是這并非最後一次,大臣們已經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,不久之後,幾位比他更聰明的重量級人物即将上場,事情的發展就此徹底失去控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