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謂中旨,就是皇帝不經過内閣讨論推舉,直接下令任免人員或是頒布法令,可謂是一條捷徑。但奇怪的是,一般情況下,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,而其中原因可謂讓人大跌眼鏡——皇帝願意給,大臣不願要。
明代的官員确實有幾把硬骨頭,對于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員,他們是極其鄙視的,隻有紮根于人民群衆,有着廣泛支持率的同志,才會得到他們的擁護,靠皇帝下旨升官的人,他們的統一評價是——不要臉。
考慮到面子問題,很多人甯可不升官,也不願意走中旨這條路。
但你要以爲張璁先生是礙于面子,才不靠中旨升官,那你就錯了。張璁先生出身低微,且一直以來強烈要求進步,有沒有臉都難說,至于要不要臉,那實在是一個很次要的問題。
之所以不用中旨,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,要怪隻能怪張璁先生的名聲太差了,皇帝還沒有任命,内閣大臣和各部言官就已經放出話來,隻要中旨一下,就立刻使用封駁權,把旨意退回去!
事情搞成這樣,就沒什麽意思了,會推不可能,中旨沒指望,無奈之下,張璁開動腦筋,刻苦鑽研,終于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。
雖說在朝中已經是人見人厭,處于徹底的狗不理狀态,但張璁相信,他總能找到一個支持自己的人。經過逐個排查,他最終證實了這一判斷的正确性。
那個可以幫助他入閣的人就是楊一清。
楊一清可以算是張璁的忠實擁護者,當初他聽說張璁議禮的時候,正躺在床上睡午覺,也沒太在意這事兒,隻是讓人把張璁的奏章讀給他聽,結果聽到一半,他就打消了瞌睡,精神抖擻地跳下了床,說出了一句可怕的斷言:
“即使聖人再生,也駁不倒張璁了!”
雖然這話有點兒誇張,但事實證明楊一清是對的,之後他成爲了張璁的忠實支持者,爲議禮立下了汗馬功勞,而到了入閣的關鍵時刻,張璁又一次想起了這位大人物,希望他出山再拉兄弟一把。
楊一清答應了,對于這位久經考驗的官場老手來說,重新入閣玩玩政治倒也不失爲退休前的一件樂事。
懷着這種意願,楊一清進入了内閣,再次投入了政治的漩渦。
事情果然如張璁等人預料,嘉靖皇帝一下中旨,彈劾的奏章如排山倒海般地壓了過來,朝中罵聲一片。
但群衆再激動,也抵不上領導的一句話,在楊一清的安排下,皇帝的旨意順利得到了執行,張璁終于實現了當年蕭半仙的預言,順利入閣成爲了大學士。
張璁終于心滿意足了,他對楊一清先生自然是感恩戴德,而楊一清也十分欣慰。二十年前,張永幫了他,并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;二十年後,他給了張璁同樣的待遇,使這個小人物達成了最終的夢想。
但是楊一清沒有想到,他的這一舉動并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,卻使他的半生榮譽功名毀于一旦。
張璁的詭計
公正地講,在議禮紛争的那些日子裏,張璁還是一個值得肯定的人,他挺身而出,爲孤立無助的少年天子說話,對抗權傾天下的楊廷和。應該說,這是一個勇敢的行爲,雖說他是出于投機的目的,但實際上,他并沒有做錯什麽。
讓人認自己的父母,有錯嗎?
可是當他終于出人頭地,成爲朝中大官的時候,事情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變化的起因來源于張璁本人,這位老兄自打飛黃騰達之後,就患上了一種疾病。
更麻煩的是,他得的不是簡單的發燒感冒,而是一種治不好的絕症。事實上,這種病到今天都沒法醫,它的名字叫心理變态。
而在張璁先生身上,具體臨床表現爲偏執、自私、多疑、看誰都不順眼、見誰踩誰等。
說來不幸,張先生之所以染上這個毛病,都是被人罵出來的。
自從他出道以來,就不斷地被人罵,先被禮部的人欺負,連工作都不給安排,議禮之後他得到的罵聲更是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,沒有罵過他的人可謂是稀有動物,奏章上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。
張先生青年時代本來就有心理陰影,中年時又被無數人亂腳踩踏,在極度的壓力和恐懼之下,他的心理終于被徹底扭曲。
一個也不放過,一個也不饒恕。這就是張璁的座右銘。
于是張先生就此開始了他的鬥争生涯,但凡是不服他的,不聽他的,不伺候他的,他統統給予了相同的待遇——惡整。不是讓你穿小鞋,就是找機會罷你的官,不把你搞得半死不活絕不罷休。
今天鬥,明天鬥,終于鬥成了萬人仇,無數官員表面上啥也不說,背後提到張璁這個名字,卻無不咬牙切齒,捶胸頓足,甚至有人把他的畫像挂在家裏,回家就對着畫罵一頓,且每日必罵,風雨無阻。
可笑的是,張學士一點兒也沒有自知之明,上班途中還經常主動熱情地和同事們打招呼,自我感覺實在是相當的好。
張璁先生的奮鬥史爲我們生動地诠釋了一個深刻的道理——人是怎麽傻起來的。
欺負下級也就罷了,随着病情的惡化,他又瞄準了一個更爲強大的目标——楊一清。
楊一清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,平時也不怎麽和張璁計較,但張璁是個說他胖就開始喘的人,越來越覺得楊一清礙事(楊一清是首輔),爲了能夠爲所欲爲,他決定铤而走險,彈劾自己的領導。
于是在嘉靖八年(1529),張璁突然發動了進攻,張先生果然不同凡響,一出手就是大陣仗,派出手下的所有主力言官上奏彈劾楊一清,而在奏章裏,張璁還額外送給楊一清一個十分響亮的外号——奸人。
張璁之所以敢這麽幹,是經過周密計算的,皇帝和自己關系好,朝中又有自己的一幫死黨,楊一清雖是老幹部,初來乍到,根基不牢,要除掉他應該不成問題。
這個打算本來應該是沒錯的,如無意外,皇帝一定會偏向他的忠實支持者張璁先生,但人生似乎總是充滿了驚喜。
很快,楊一清就得知自己被人告了,卻毫不吃驚,這套把戲他見得多了,閉着眼睛也知道是誰幹的,但奇怪的是,他并沒有大舉反擊,隻是上了封奏折爲自己辯護,順便罵了幾句張璁,然後鄭重地提出辭職。
張璁很意外,在他看來,楊一清的這一舉動無異于自掘墳墓。這是因爲楊一清是他向皇上私下推薦,才得以順利入閣的,而且據他所知,此人與嘉靖皇帝的關系一般,遠遠不如自己,提出主動辭職也威脅不了任何人。
莫非楊一清已經看破紅塵,大徹大悟?事情就這麽完了?
存在着如此天真的想法,充分說明張璁同志還沒有開竅,要知道,楊一清先生成化八年(1472)中進士,一直在朝廷混,迄今爲止已經幹了五十七年,他的工齡和張璁的年齡差不多。如果翻開楊先生那份厚重的檔案,數一數他曾經幹掉過的敵人名單(如劉瑾、楊廷和等),然後再掂下自己的斤兩,相信張璁會做出更加理智的判斷。
不久之後,結果出來了,皇帝陛下非但沒有同意楊一清的辭呈,反而嚴厲斥責了張璁等人,要他們搞好自我批評。
這下子張璁納悶了,楊一清和嘉靖确實沒有什麽淵源,爲何會如此維護他呢?
這實在不能怪張璁,因爲他不知道的事情确實太多。
十多年前,當朱厚熜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,在湖北安陸當土财主的時候,他的父親興獻王曾反複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:
“若朝中有三個人在,必定國家興旺、萬民無憂!”
朱厚熜牢牢地記住了父親的話,也記住了這三個人的名字:李東陽、劉大夏、楊一清。
在朱厚熜看來,楊一清就是他的偶像,張璁不過是個跟班,跟班想跟偶像鬥,隻能說是不自量力。
于是在朱厚熜的反複懇求下,楊老幹部勉爲其難地收回了辭職信,表示打死不退休,願意繼續爲國家發光發熱。
張璁徹底沒轍了,但他沒有想到,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頭。
官員已經忍很久了,他們大都吃過張璁的虧,要不是因爲此人正當紅,估計早就去跟他玩兒命了,現在複仇的機會總算到了。
很快又是一頓亂拳相交,口水橫飛,張璁頂不住了,朱厚熜也不想讓他繼續頂了,便做出了一個讓張璁傷心欲絕的決定——辭退。
而張璁也着實讓皇帝大吃了一驚,他聽到消息後沒有軟磨硬泡,也沒痛哭流涕,卻采取了一個意外的舉動——拔腿就跑。
張璁先生似乎失禮了,無論如何,也不用跑得這麽快吧。
跑得快?再不快跑就被人給打死了!
事實上,張璁兄對自己的處境是有着清醒認識的,雖說那幫人現在看上去服服帖帖,一旦自己翻了船,他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踏上一腳,再吐上口唾沫。
于是他和桂萼連行李都沒怎麽收拾,就連夜逃了出去,速度之快着實讓人瞠目結舌。
當張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,他幾乎已經完全絕望,經曆了如此多的風波挫折,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,而在這個狼狽的深夜,他将失去所有的一切。
似乎太快了點兒吧!
可能上天也是這樣認爲的,所以它并未抛棄張璁,這一次它不過是和張先生開了個小玩笑,不久之後張璁将拿回屬于他的一切。他的輝煌仍将繼續下去,直到他遇見那個宿命中真正的敵人。
事實證明,張璁是一個很有效率的人,他八月份跑出去,可還不到一個月,他就跑了回來。當然,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來的。
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變化,竟然隻是因爲張璁的一個同黨上書罵了楊一清。其實罵就罵了,沒什麽大不了,在那年頭,上到皇帝,下到縣官,沒挨過罵的人扳着指頭也能數出來,官員們的抗擊打能力普遍很強,所以楊一清也并不在乎。
但問題在于,皇帝在乎。
他趕走張璁其實隻是一時氣憤,對于這位爲自己立下汗馬功勞的仁兄,他還是很有感情的,并不想趕盡殺絕。冷靜下來後,他決定收回自己的決定,讓張璁繼續去當他的内閣大臣。
張璁就此官複原職,而與此同時,楊一清卻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請。
鬥了幾十年,實在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了,就此結束吧。
但這隻是楊一清的個人願望,與張璁無關。經曆了這次打擊,他的心理疾病已經發展到了極爲嚴重的程度,對于楊一清,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。
其實皇帝不想讓他的這位偶像走,也不打算批準他的辭呈,但這一次,張璁卻用一種極爲巧妙的方式達到了自己的目的,趕走了楊一清。
當許多言官順風倒攻擊楊一清,要求把他削職爲民的時候,張璁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舉動——爲楊一清求情。
張先生求情的經典語句如下:
“陛下請看在楊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兒上,對他寬大處理吧!”
就這樣,在不知不覺中,楊一清被張璁理所當然地定了罪,而和削職爲民比起來,光榮退休實在是天恩浩蕩,坦白從寬了。
于是楊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準,回到了家中,準備安度晚年。
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。
在老家,楊一清先生還沒來得及學會養鳥打太極,就得到了一道殘酷的命令——削去官職,收回賞賜,等待處理。
楊先生的罪名是貪污受賄,具體說來是收了不該收的錢,一個死人的錢——張永。
據說在張永死後,楊一清收了張永家二百兩黃金——不是白收的,無功不受祿,他給張永寫了一篇墓志銘。
楊一清和張永是老朋友了,按說收點錢也算不了啥,但在張璁看來,這是一種變相受賄(反貪意識很強),就糾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狀。
楊一清确實收了二百兩,但不是黃金,而是白銀,以他的身份和書法,這個數目并不過分,但在政治鬥争中,方式手段從來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目的。
楊一清終于崩潰了,經曆了無數年的風風雨雨,在人生的最後關頭,卻得到了這樣一個下場。他發出了最後的哀歎,就此撒手而去:
“拼搏一生,卻爲小人所害!”
其實這樣的感歎并沒有什麽意義,每一個參加這場殘酷遊戲的人,最終都将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。從某種意義上講,這也算是一種解脫。
張璁高興了,他竟然鬥倒了楊一清!勝利來得如此迅速,如此容易,再也沒有人敢觸碰他的權威!
張璁得意地大笑着,在他看來,前途已是一片光明。
但他并不知道,自己的好運已經走到了終點,一個敵人已出現在他的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