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年紀太大的,官太高的,體質太差一打就死的,當天在左順門鬧事的大臣全部被脫光了褲子,猛打了一頓屁股。此次打屁股可謂盛況空前,人數總計達到一百四十餘人,雖然事先已經經過甄别,但仍有十六個人被打成重傷,搶救無效一命嗚呼,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十二,怎一個慘字了得。
但最慘的還不是這十幾位兄弟,死了也就一了百了,另外幾位仁兄卻還要活受罪。比如楊慎先生,他作爲反面典型,和其他的六個帶頭者被打了一頓回籠棍。
棍子倒還在其次,問題在于行刑的時間,距離第一次打屁股僅僅十天之後,楊頭目等人就挨了第二頓,這種杠上開花的打法,想來着實讓人膽寒。
畢竟是年輕人,身體素質過硬,第二次廷杖後,楊慎竟然還是活了下來,不過由于他在這次行動中表現過于突出,給朱厚熜留下了過分深刻的印象,皇帝陛下還給他追加了一個補充待遇——流放。
楊慎的流放地是雲南永昌,這裏地廣人稀,尚未開化,實在不是适合居住之地,給他安排這麽個地方,說明皇帝陛下對他是厭惡到了極點。
從高幹子弟到鬧事頭目、流放重犯,幾乎是一夜之間,楊慎的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但這已經不重要了,他目前唯一要做的是收拾包袱,準備上路。
俗話說“大難不死,必有後福”。楊慎卻沒什麽福氣,兩次廷杖沒有打死他,皇帝沒有殺掉他,但天下實在不缺想殺他的人,在他遠行的路上,有一幫人早就設好了埋伏,準備讓他徹底解脫。
但這幫人并非皇帝的錦衣衛,也不是張璁的手下,實際上,他們和楊慎并不認識,也沒有仇怨,之所以磨刀霍霍設下圈套,隻是爲了報複另一個人。
這個人就是楊慎他爹楊廷和,他萬萬沒有想到,正是當年他做過的一件事情,給自己的兒子惹來了殺身之禍。
楊廷和雖然有着種種缺點,卻仍是一個爲國操勞鞠躬盡瘁的人,他在主持朝政的時候,有一天和戶部算賬,尚書告訴他今年虧了本(财政赤字),這樣下去會有大麻煩,當年也沒有什麽擴大内需,增加出口,但楊廷和先生就是有水平,苦思冥想之下,他眼前一亮,想出了一個辦法。
增加賦稅是不可行的,要把老百姓逼急了,無數個朱重八就會湧現出來,過一把造反的瘾,這個玩笑是不能開的。
既然開源不行,就隻能節流了,楊廷和動用了千百年來屢試不爽的招數——裁員。
應該說,楊廷和先生精簡機構的工作做得相當不錯,很快他就裁掉了很多多餘機構和多餘人員,并将這些人張榜公布,以示公正,國家就此節省了大量資源,但這也爲他惹來了麻煩。
要知道,那年頭想在朝廷裏面混個差事實在是不容易的,很快,他的這一舉動就得到了一句著名的評語——終日想,想出一張殺人榜!
雖然他得罪了很多人,但畢竟他還是朝廷的首輔,很多人隻敢私下罵罵,也不能把他怎麽樣,但是現在機會來了。
由于楊廷和實在過于生猛,他退休之後人們也不敢找他麻煩,可楊慎不同,他剛得罪了皇帝,半路上黑了他估計也沒人管,政治影響也不大,此所謂不殺白不殺,殺了也白殺。
此時楊慎身負重傷,行動不利,連馬都不能騎,但朝廷官員不管這些,要他立刻上路,沒辦法,這位仁兄隻能坐在馬車裏讓人拉着走。
看來楊先生是活到頭了,他得罪了皇帝和權臣,失去了朝廷的支持,在前方,一幫亡命之徒正等着他,而他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,隻能一路趴着(沒辦法)去迎接閻王爺的召喚。
但這次似乎連閻王爺都覺得自己廟小,容不下這位天下第一才子,最終也沒敢收他,因爲楊先生實在是太聰明了。
自打他上路的那天起,他的車夫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,因爲這位雇主實在太過奇怪,總是發出奇怪的指令,走走停停,而且完全沒有章法,有時走得好好的卻非要停下休息,有時候卻快馬加鞭一刻不停。
直到順利到達了雲南,楊慎才向他們解開了這個謎團:要不是我,大家早就一起完蛋了!
要知道楊先生被打的是屁股,不是腦袋,他的意識還是十分清醒的,早就料到有人要找他麻煩,路上雖然一直趴着,腦子裏卻一刻也沒消停過。他派出自己的仆人探路,時刻通報消息,并憑借着良好的算術功底,根據對方的位置、與自己的距離,以及對方的行進方向變化來計算(确實相當複雜)自己的行進速度和日程安排。
就這樣,殺手們嚴防死守,東西南北繞了個遍,卻是望穿秋水君不來,讓楊慎溜了過去。
雖說如此,順利到達雲南的楊慎畢竟也還是犯人,接下來等待着他的将是孤獨與折磨。
但這位仁兄實在太有本事了,人家流放痛苦不堪,他卻是如魚得水,楊先生一無權二無錢,剛去沒多久,就和當地官員建立了深厚友誼(難以理解),開始稱兄道弟,人家不但不管他,甚至還公然違反命令,允許他回四川老家探親。其搞關系的能力着實讓人歎爲觀止。
楊慎就這樣在雲南安下了家,開始吟詩作對,埋頭著書,閑來無事還經常出去旅遊,日子倒還過得不錯,但在他心中的那個疑團卻一直沒有找到答案。
當年父親爲什麽要主動退讓,緻仕(退休)回家呢?
以當時的朝廷勢力,如果堅持鬥争下去,絕不會輸得這麽快,這麽慘,作爲官場浮沉數十年,老謀深算的内閣首輔,他必定清楚這一點,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放棄。
楊慎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,他實在無法明了其中的緣由。
直到五年後,他才最終找到了答案。
嘉靖八年(1529),楊廷和在四川新都老家去世,享年七十一歲。
這位曆經四朝的風雲人物終于得到了安息。
楊慎是幸運的,他及時得到了消息,并參加了父親的葬禮,在父親的靈柩入土爲安,就此終結的那一時刻,楊慎終于理解了父親離去時那鎮定從容的笑容。
從年輕的編修官到老練的内閣首輔,從劉瑾、江彬再到張璁,他的一生一世都是在鬥争中度過的,數十年的你争我奪,起起落落,這一切也該到頭了。
戰勝了無數的敵人,最終卻也逃不過被人擊敗的命運,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,絕不會有永遠的勝利者,所有的榮華富貴,恩怨寵辱,最終不過化爲塵土,歸于笑柄而已。
想來你已經厭倦了吧!楊慎站在父親的墓碑前,仰望着天空,他終于找到了最後的答案。
留下一聲歎息,楊慎飄然離去,解開了這個疑團,他已然了無牽挂。
他回到了自己的流放地,此後三十餘年,他遊曆于四川和雲南之間,專心著書,研習學問,寫就多本著作流傳後世。縱觀整個明代,以博學多才而論,有三人最強,而後世學者大都認爲,其中以楊慎學問最爲淵博,足以排名第一。
這是一個相當了不得的評價,因爲另外兩位仁兄的名聲比他要大得多,一個已經死了,另一個與他同一時代,但剛出生不久。
已經去世的人就是《永樂大典》的總編,永樂第一才子解缙,而尚未出場的那位叫做徐渭,通常人們叫他徐文長。
能夠位居這兩位仁兄之上,可見楊慎之厲害。其實讀書讀到這個份兒上,楊慎先生也有些迫不得已,畢竟他待的那個地方,交通不便、語言不通,除了每天用心學習,天天向上,似乎也沒有什麽别的事幹。
楊慎就這樣在雲南優哉遊哉地過了幾十年,也算平安無事,但他想不到的是,死亡的陰影仍然籠罩着他。
因爲在朝廷裏,還有一個人在惦記着他。
朱厚熜平定了風波,爲自己的父母争得了名分,但這位聰明過頭的皇帝,似乎并不是一個懂得寬恕的人,他并不打算放過楊氏父子這對冤家。
但出人意料的是,他最終原諒了楊廷和,因爲一次談話。
數年之後,頻發天災,糧食歉收,他十分擔心,便問了内閣學士李時一個問題:
“以往的餘糧可以支撐下去嗎?”
李時胸有成竹地回答:
“可以,太倉還有很多儲糧。這都是陛下英明所緻啊。”
朱厚熜不明白,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李時。
李時不敢怠慢,立刻笑着回禀:
“陛下忘了,當年登基之時,您曾經下過诏書裁減機構,分流人員,這些糧食才能省下來救急啊!”
朱厚熜愣住了,他知道這道诏書,但他更明白,當年拟定下達命令的人并不是他。
“你錯了,”朱厚熜十分肅穆地回答道,“這是楊先生的功勞,不是我的。”
可皇帝終究是不能認錯的,這是個面子問題,于是在他死後一年,楊廷和被正式恢複名譽,得到了應有的承認。
朱厚熜理解了楊廷和,卻始終沒有釋懷和他搗亂的楊慎,所以在此後的漫長歲月裏,當他閑來無事的時候,經常會問大臣們一個問題:
“楊慎現在哪裏,在幹什麽,過得如何?”
朱厚熜問這個問題,自然不是要改善楊慎的待遇,如果他知道此刻楊先生的生活狀态,隻怕早就跳起來派人去斬草除根了。
幸好楊慎的人緣相當不錯,沒等皇帝問起,大臣們都會擺出一副苦瓜臉,傾訴楊慎的悲慘遭遇,說他十分後悔,每日以淚洗面。
聽到這裏,皇帝陛下才會高興地點點頭,滿意而去,但過段時間他就會重新發問,屢試不爽,真可謂恨比海深。
但楊慎終究還是得到了善終,他活了七十二歲,比他爹還多活了一歲,嘉靖三十八年才安然去世,著作等身,名揚天下。
但比他的著作和他本人更爲出名的,還是他那首讓人耳熟能詳的詞,這才是他一生感悟與智慧之所得:
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,是非成敗轉頭空,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。
白發漁樵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,一壺濁酒喜相逢,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!
曆古千年,是非榮辱,你争我奪,不過如此!
嘉靖的心得
我相信,楊慎先生已經大徹大悟了,但嘉靖先生還遠遠沒有到達這個層次,很明顯,他的思想尚不夠先進。
他曾經很天真地認爲,做皇帝是一件十分輕松的事情,就如同一頭雄獅,隻要大吼一聲,所有動物都将對它俯首帖耳。但當他的指令被駁回,他的命令無人聽從,他的制度無人執行時,他才發現:在這個世界上,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,能夠信任的隻有他自己。
于是,在這場你死我活的鬥争中,勝利者嘉靖得到了唯一的啓示:隻有權謀和暴力,才能征服所有的人,除此之外,别無他途。
要充分地利用身邊的人,但又不能讓任何人獨攬大權,威脅到自己的地位,這就是他的智慧哲學。
所以他需要的大臣不是助手,也不是秘書,而是木偶——可以供他操縱的木偶。
在驅逐了楊廷和之後,他已經找到了第一個合适的木偶——張璁。
張璁大概不能算是個壞人,當然了,也不是好人,實際上,他隻是一個自卑的小人物,他前半生曆經坎坷,學習成績差,也不會拍上司馬屁,好不容易借着“議禮”紅了一把,還差點兒被人活活打死,算是倒黴到了家。
經過艱苦奮鬥,九死一生,他終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,楊廷和走了,楊慎也走了,本以爲可以就此揚眉吐氣的張璁卻驚奇地發現,自己雖然是勝利者,卻不是獲益者。
考慮到張璁同志的重大貢獻,他本來應該進入内閣,實現多年前的夢想,可此時張先生才發現,他這條鹹魚雖然翻了身,卻很難跳進龍門。
這裏介紹一下,要想進入内閣,一般有三個條件:首先這人應該進過翰林院,當過庶吉士,這是基本條件,相當于學曆資本。其次,必須由朝中大臣會推,也就是所謂的民主推薦,當然了,自己推薦自己是不行的。最後,内閣列出名單,由皇帝拍闆同意,這就算入閣了。
我們把張璁同志的簡曆對比一下以上條件,就會發現他實在是不夠格。
學曆就不用說了,他連翰林院的門衛都沒幹過,而要想讓大臣們會推他,那就是癡人說夢,光是罵他的奏折就能把他活埋,對于這位仁兄,真可謂是全朝共讨之,群臣共誅之。
于是張璁先生隻剩下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——皇帝同意。
可光是老闆同意是不夠的,群衆基礎太差,沒人推舉,你總不好意思毛遂自薦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