桂萼首先發難,他上書皇帝,表示現有稱謂并不适宜,應該重新議禮。
這份文書呈上之後,嘉靖自然是十分高興,他又叫來了楊廷和,問他的看法。爲了對付這塊硬骨頭,嘉靖已經做了長時間的準備,然而這一次,楊廷和的表現出乎他的意料。
老江湖楊廷和沒有再表示反對,卻也不贊成,隻是淡淡地對皇帝行了禮,歎息一聲道:
“我已經老了,請陛下允許我緻仕吧。”
嘉靖驚呆了,他不知道這位老江湖又打什麽算盤,當時就愣住了。
楊廷和沒有開玩笑,他确實是不想幹了,對于這位六十四歲的老人來說,長達四十餘年的鈎心鬥角、你來我往,他已經徹底厭倦了。
于是曆經四朝不倒的楊廷和終于退休了,雖然無數人反對,無數人挽留,他還是十分決然地走了。
第二回合,嘉靖勝。
嘉靖在高興之餘,又有幾分納悶,爲什麽這個權傾天下、無數次阻撓妨礙自己的老頭子會突然自動投降呢?
這是一個萦繞他多年的謎團,直到四十多年後,他才找到了答案。
同樣的疑問也困擾着另一個人,這個人是楊廷和的兒子,叫做楊慎。
這位仁兄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,他的知名度比他爹還要高,而且這個人還曾幹過一件更讓人驚歎的事情——他中過狀元。
這件事情看起來沒什麽大不了的,畢竟中狀元雖然難得,也不是什麽新聞,最多隻能說明他是個優等生,如此而已。但此事之所以十分轟動,是因爲他中狀元的年份有點問題。
楊慎先生是正德六年(1511)的狀元,而在那一年,他的父親楊廷和已經是入閣掌控大權的重量級人物。
古人是講面子的,像楊慎這種高幹子弟如果中了狀元,不但不是個光彩的事情,反而會引發很多人的議論。可怪就怪在這件事情沒有引發任何争議。
因爲所有的人都認爲楊慎是理所當然的狀元。他少年時,學名已經傳遍天下,這個人還有個著名的外号——“無書不讀”,由此可見他博學到了何等程度。
于是楊慎中狀元就成了很正常的事情,他要是不中,反倒是新聞了。但事實可能并非如此,根據另外一些資料記載,他的這個狀元可能是潛規則的産物,也就是當年唐伯虎案件中的那個“約定門生”。
據說在那一年殿試之前,曾有一個人私底下找到了楊慎,向他透露殿試的問題,使得楊慎輕松奪得了狀元。而那個人就是楊廷和的好同事、内閣第一号人物李東陽。
但無論如何,楊慎先生确實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,而當他的父親執意要退休時,他也曾發出了同樣的疑問——你爲什麽要走?
楊廷和笑了笑,告訴他這個年少氣盛的兒子: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的。
可楊慎并沒有仔細琢磨父親的這句話,他隻知道,張璁告了黑狀,皇帝趕走了他爹,這個仇不能不報!
于是楊慎強行從他父親的手中接過了旗幟,成爲了張璁的新對手。
可是還沒等到他發起進攻,另一幫人卻先動手了。
嘉靖三年(1524)二月,内閣的最後反擊開始。
楊廷和的離去觸碰了最後的警報線,在内閣大臣的授意下,禮部尚書汪俊上書了,但他并非一個人戰鬥,這位兄台深知人多力量大,發動了七十三個大臣和他一起上書,奏折中旁征博引,大發感慨,這還不算,他的落款也是相當嚣張:聲稱“八十餘疏二百五十餘人,皆如臣等議”。
這意思就是,我現在上書還算是文明的,如果你再不聽,還有八十多封奏折,二百五十多人等着你,不用奏折埋了你,口水也能淹死你!
要換了一年前,估計嘉靖就乖乖認錯投降了,可是經過和楊廷和先生艱苦卓絕的鬥争,這位少年皇帝不再畏懼任何人,因爲他已然明白,這個世界隻屬于有實力的人。
但畢竟對手是一大堆讀書人,論學曆論口才皇帝根本就不是這些應試教育奇才的對手,于是他下達了一個命令——召桂萼、張璁進京。
既然你們要鬧,那就索性搞大一點,開個辯論會,看看誰罵得過誰!
内閣聽到了風聲,當時就慌亂了,他們十分清楚,如果張璁等人進京辯論,自己一定會失敗!原因很簡單,因爲道理并不在他們一邊。
逼着皇帝不認自己的爹,這種缺德事情哪有什麽道理好講。
不過老油條就是老油條,汪俊等人見勢不妙,馬上找到了嘉靖皇帝:
“臣等考慮過了,皇上聖明,興獻帝後名号前應該加上‘皇’字。”
這就是混了幾十年的老官僚,眼見形勢不妙,立刻見風使舵,水平高超,名不虛傳。
嘉靖高興地笑了,他苦苦追求的目标終于達到了。
當然了,妥協是要獲取代價的。
“請陛下下令,無關官員不必再參與此事。”
所謂無關官員,就是張璁和桂萼。
其實嘉靖還是不滿意的,因爲到目前爲止,他還有兩個爹,一個是明孝宗朱祐樘,他親爹興獻帝隻能排老二,而且名号也不好聽——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。
後面的稱呼倒是沒有什麽問題,關鍵是前面的那兩個字——本生。
這實在是個讓人不快的稱呼,因爲将來嘉靖先生要介紹自己祖宗的時候,會比較麻煩,他必須指着孝宗皇帝牌位——這是我爹,然後再指着興獻帝牌位——這是我本生爹。
在目前的形勢下,隻要嘉靖能夠堅持下去,就能夠擺脫這種窘境,給自己父親一個恰當的名分,然而此時,他犯了糊塗。
因爲這位皇帝雖然聰明,畢竟還是個孩子,本就沒有什麽更大的企圖,爹娘有個名分就夠了,事情到了這裏,他也覺得差不多了,于是他答應了汪俊的要求,派出使者讓張璁打道回府。
當使者見到張璁的時候,已經是嘉靖三年(1524)四月,張璁這位慢性子才剛剛走到鳳陽。
他雖然走得慢,思維卻一點也不慢,一聽到嘉靖的旨意,就知道他被大臣們忽悠了,天理人情都在手中,認自己的父親,有什麽錯!誰能阻攔!
他沒有回去,而是立刻給嘉靖皇帝上了一封奏折,此奏折言簡意赅,值得一提:
“皇上你被騙了!禮官們怕我們進京對質,才主動提出讓步的,并沒有什麽意義(孝不孝不在皇),如果你不堅持下去,天下後世仍不會知道陛下親生父親是何許人也!”
嘉靖被點醒了,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大臣們的緩兵之計。他收回了命令,張璁、桂萼終于進入京城。
張璁看着四周熟悉的環境,不禁感歎萬分,他終于回到了北京,回到了這個他當初曾飽受蔑視和侮辱的地方,在他看來,一展抱負的時候來到了。
但他絕不會想到,在前方等着他的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驗,一場最爲猛烈的疾風暴雨即将到來。
左順門的圈套
張璁進城了,内閣卻保持了讓人難以理解的平靜,其實原因很簡單,他們确實辯不過張璁,因爲道理從來都不會站在強迫人家認爹的一方。
大臣們徹底沒轍了,但張璁先生離勝利仍然十分遙遠,因爲一個更強的對手已經站在他的面前。
當時的内閣掌權者主要是蔣冕、毛紀這些老頭子,他們飽經風雨,經驗豐富,也知道這件事情幹得不地道,準備就此了事。但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控制。
因爲新一代的青年官員已經崛起,而他們的領導者正是老同事的兒子楊慎。
在楊慎看來,張璁不過是個無恥小人,趕走了他的父親,冒犯了自己的權威,對于這樣的人,一定要徹底消滅!
但按照目前的形勢,要公開辯論,恐怕很難駁倒對方,那該怎麽辦呢?
楊慎不愧是高幹子弟,略一思索,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——找人打死張璁。
文鬥不行就改武鬥,這種黑社會常用的手段竟然是楊慎的第一選擇,真不知道他這些年讀的都是些什麽書。
其實以楊慎的身份,要打死張璁這樣的小官并不難,找幾個打手埋伏起來,趁着夜深人靜之時一頓猛揍,張璁想不死都很難。到時候報個搶劫案件,最後總結一下當前治安形勢,提醒大家以後注意夜間安全,可謂神不知鬼不覺。
可是楊慎估計是當太子黨的時間太長了,誰都不放在眼裏,竟然想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計劃。他不但打算幹掉張璁,還選擇了一處讓人意想不到的行兇地點——皇宮。
他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,文武百官面前,當衆打死張璁!
當然了,大明還是有法律的,打死人是要償命的,楊慎并不是沒有腦子的,他選擇的那個行兇地點是一個特殊的地方,在這裏打死人是不用負責任的。
而這個天王老子也沒法管的合法殺人地域叫做左順門。
左順門之所以能夠得到死刑豁免權,那還是有着悠久的曆史傳統的。因爲在七十多年前,這裏曾經打死過三個人,而且所有行兇者全部無罪釋放。
這就是正統年間的左順門事件,王振的三個同黨在左順門附近被大臣們一頓海扁,全都做了孤魂野鬼。按說打死了也就打死了,可也出了個副作用,此後這個地方竟然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聖地,每逢朝中出了個把小人,就有人到這裏來拜,來罵,也沒人去管。
久而久之,這裏就成了打死奸邪小人的指定地點,最後甚至發展到刑部官員也默認了此地的特殊意義,表示如果在這裏打死人,可以按照前例不予追究。
換句話說,這就是個打死人不償命的地方。
高幹子弟楊慎選擇這個地方,可謂用心歹毒,這麽一來,張璁死後也隻能做個糊塗鬼,連個申冤的地方都找不到。
楊慎的主意得到了衆人贊成,于是一個合法殺人的犯罪計劃就這樣定下來了。楊慎理所當然地成爲了集團頭目。
楊頭目的計劃其實很簡單,就是大家埋伏在左順門附近,等到張璁走到地方,大家一擁而出,亂拳将他打死,然後各自跑回家。
看上去似乎很完美,但事實證明,這實在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蹩腳計劃。
因爲楊頭目雖然書讀得好,卻沒有打架的經驗,他忘記了兩個很重要的問題:首先,皇宮不是菜市場,也不是監獄的放風場所,幾十個衣冠楚楚的大臣不去上朝,卻四處瞎轉悠,隻要張璁還沒瘋,就肯定知道事情不對。
其次,我們知道,但凡高水平的打群架鬥毆,都有固定的行動計劃、逃跑路線,事前統一分發兵器(如菜刀、木棍等),事後找人出來背黑鍋,一應俱全才開始行動。
楊頭目啥也沒有,就敢動手,實在是缺乏考慮,但就是這麽個計劃,還是差點把張璁和桂萼送進了鬼門關。
大臣們定下計劃之後,就開始每天在左順門閑逛,就等着張璁、桂萼進京了。
可是他們等來等去,卻始終不見張璁的蹤影,按說這人應該進京了,偏偏就是不見蹤影,難道他還長了翅膀?
張璁沒有翅膀,卻有心眼,他在進京的路上已經得知有人想黑他,到了京城後沒有馬上觐見,卻躲了起來,趁人不備才一路小跑進了宮,楊慎等人得到消息的時候,張璁早就安全撤退了。
實現了勝利大逃亡的張璁終于定下了神,他拍了拍胸口,坐在家裏開始安心喝茶,在他看來,事情已經結束了。
可是這位仁兄實在高興得過了頭,忘記了另一個極爲重要的人——桂萼。
桂萼和張璁是皇帝的兩大理論幹将,本該同時進京,可偏偏他們是分頭走的,張璁走得快,桂萼慢,張璁得到了消息,桂萼卻還被蒙在鼓裏。雖說當年桂萼沒有手機,沒法收到短信通知,但張璁實在應該派人給他報個信,可張兄興奮之餘,把這茬給忘了,這下桂萼同志要吃苦頭了。
話說桂萼先生一路洋洋得意地進了京,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,也不去看老戰友張璁,迫不及待地進了宮。
踏入皇宮的那一刻,桂萼真正感覺到了權力的力量,一個無人理會的芝麻官曆經磨難,終于走到了中央舞台。
他旁若無人地掃視着四周的人,周圍的人也以詫異的眼光看着他,在腦袋充血的桂萼看來,這是對他的羨慕和妒忌。
所以他并沒有在意,直到他走到了左順門。
這一路上,桂萼的回頭率很高,他也已經習慣了被人關注,但在左順門,迎接他的已不僅僅是關注。
當桂萼出現的時候,立刻引發了大幅度的騷動,原先散布在四周的官員們立刻聚攏起來,眼中放射出惡狼般饑渴的目光,大聲的叫喊此起彼伏:
“來了!來了!不要讓他跑了!”
事實證明,桂萼是一個運動神經十分發達的人,看着那群如狼似虎的大臣向自己沖來,桂萼沒有停下來對此進行詳盡分析和研究,而是立刻撒腿就跑。
于是繼江彬之後,皇宮中的第二次賽跑又開始了,桂萼跑,大臣們追,而賽跑成績也證明,天天坐機關确實危害人的體質,這群大臣們連當年的那幫太監都不如,愣是沒有跑過桂萼。
桂萼以百米沖刺的速度一路向宮門沖過去,由于沒有上級的授意,宮門仍然是開啓的,桂萼像兔子一樣竄了出去,就此逃出生天。
氣喘籲籲的楊慎追到了門口,卻眼睜睜地看着桂萼帶着一路煙塵揚長而去,氣急敗壞卻也沒有辦法。他終于知道了要組織一次成功的鬥毆有多麽的困難。
楊慎失敗了,但桂萼卻是驚魂未定,他剛到北京,人生地不熟,也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,和楊廷和的兒子作對,誰還敢爲他們出頭呢?
關鍵時刻,張璁派人找到了他,告訴他有一個人可以保護他們的人身安全。
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郭勳。
張璁的判斷是正确的,在當時敢于公開和楊慎作對的,也隻有郭勳了。
這位郭勳是何許人也?他有什麽資本敢和高幹子弟楊慎對着幹?
答案很簡單,他也是高幹子弟,而且他家比楊慎家厲害得多。楊慎他爹楊廷和不過是個首輔,而郭勳家的後台可就大了去了。
在朱元璋的屠刀之下,洪武年間的功臣大都提前到閻王那裏報到了,但事實證明,絕世高人依然是存在的,有兩位仁兄就突破各種阻礙和死亡陷阱,終于熬了過來,活得比朱元璋長。
這兩個人一個叫耿炳文,另一個叫郭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