蔣瑤先生是這樣回答的:
“瓊花本來是有的,但自從宋徽宗去北方打獵,這花就絕種了,所以沒花送陛下。”
這是一句十分刻薄的話,前面曾經說過,所謂去北方打獵,學名是北狩,就是當俘虜的意思,這是明目張膽地把朱厚照先生比作亡國之君。
傳話的人吓得目瞪口呆,半天呆着不動。
蔣瑤随即大喝一聲:
“愣着幹什麽,照原話去回就是了,有什麽事我來承擔!”
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,朱厚照聽到了這句話,隻是歎了口氣,笑了笑,輕松地表達了他的意見:
“也就這樣了,我們離開這裏吧。”
在這場皇帝與文官的鬥争中,執著的蔣瑤勝利了,他準備歡送朱厚照先生早離疆界。
可是朱厚照先生永遠是出人意料的,就在即将離開揚州的時候,他找來了蔣瑤,直截了當地告訴他:自己不能白來,無論如何,你得搞點兒本地土特産品給我。
這就是傳說中黑暗專制、恐怖獨裁的明朝皇帝,如此低聲下氣地要東西,着實體現了其“專制獨裁”的本質。
朱厚照的态度固然讓人吃驚,但更意外的事情還在後頭。
對于皇帝的要求,蔣瑤隻回答了一句話:
“揚州沒有土特産。”
對此,朱厚照又是一陣苦笑,但皇帝大人就這麽空手開路似乎不太體面,結果無奈之下,他硬要了五百匹苎白布,也算掙回了點面子。
蔣瑤終于松了口氣,雖然他不喜歡朱厚照,但基本禮儀還是要的,人都要走了,總得意思意思,于是他命令下屬擺了酒席,請朱厚照吃飯,算給皇帝大人送行。
可在酒席上發生的事情卻讓這位知府終身難忘。
朱厚照鄭重其事地接受了邀請,向官員們揮手緻意,大家正準備聆聽他的指示,這位仁兄卻突然翻了臉:
“擺這麽多酒席幹什麽,我也吃不了,你們竟然如此浪費嗎?”
下面的蔣瑤捏了捏自己的臉,他怕自己在做夢,一夜之間,朱厚照怎麽就轉了性,成了勤儉持家的模範?
可皇帝大人似乎越說越氣,發了話:
“我不吃了!”
看着皇帝發了火,官員們不知所措,現場氣氛十分尴尬。不過不用急,朱厚照先生的這句話還沒說完。
沒等官員們反應過來,朱厚照卻又換了一副笑臉,補充了剛才發言的下半句:
“把這些酒席折成銀兩交給我就是了。”
現場立刻陷入了寂靜,極度的寂靜。
怎麽着?吃不了打包帶走也就罷了,您還要折現金?
這兄弟還真講實惠啊!
看着發愣發呆的官員們,朱厚照得意了,他放肆地開懷大笑,就此揚長而去。
皇帝陛下自然不缺錢,更不用說這幾個酒席錢,他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——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。
娛樂百官,其樂無窮啊!
正德十四年(1519)十二月丙辰,朱厚照終于到達南京。至此,自八月從北京出發,一路走一路遊,足足四個月時間,朱厚照終于達到了他此次旅行的終點。
在這裏,他将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危機。
不祥的預兆
當朱厚照得意洋洋地踏入南京城時,他身邊的江彬也被激動的情緒所籠罩。
但是他激動的原因與朱厚照先生截然不同,經過長期的籌劃和準備,他的計劃已經完成,即将進入實施階段,而實施的最佳地點,就是南京。
而在這之前,他還必須處理一個心頭大患——王守仁。
但王守仁先生太不容易對付,所以這次他設計了一個極爲陰毒的圈套,并指使張忠具體執行。
不久之後,張忠在朱厚照面前轉悠的時候,突然不經意間感歎了一句:
“王守仁實在不是個忠臣啊。”
朱厚照問他爲什麽。
“他現在一直在直隸(南)江西一帶,竟這麽久都不來朝見陛下,實在目中無人,陛下如果不信,可以召見他,此人一定不會來的!”
聽起來是個有意思的事情,朱厚照決定試一試。
江彬之所以能肯定王守仁不會應召,其中大緻包含了“狼來了”的原理。
以往江彬經常假冒朱厚照的名義矯旨辦事,大家心裏都有數,而王守仁和他矛盾很深,唯恐上當受騙,前來受死。而以王先生的性格,萬萬不會想到,這次的旨意真的是皇帝陛下發布的。
王巡撫,安心待着吧,藐視皇帝的罪名你是背定了!
可沒過多久,他就又懵了,因爲有人告訴他,王守仁已經趕到了蕪湖,正準備觐見皇帝。
讓你來你不來,不讓你來你偏來!江彬想去撞牆了。
這自然還是要托張永先生的福,他及時通知了王守仁,讓他日夜兼程,快馬趕過來,給了江彬一個下馬威。
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,實在不是一句空話。
朱厚照也知道王守仁到了,他倒真的想見見這位傳奇人物,這下可把江彬、張忠急壞了,他們多方阻撓,準備把王守仁趕回去,絕不讓他與皇帝見面。
王守仁已經受夠了,他知道江彬還要繼續整他,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很難有終結的時候,爲了給江彬一個教訓,他準備反擊。
一天後,張忠突然急匆匆地跑來找江彬,告訴了他一個驚人的消息:
“王守仁不見了!”
又是一頭霧水。
“他去哪裏了?”
“派人去找了,四處都找不到。”
見鬼了,總不至于成仙了吧,看見他的時候嫌他礙眼,心煩。看不見他的時候怕他搞陰謀,心慌。
“快去把他給我找出來!”江彬的精神要崩潰了。
王守仁沒成仙,他脫掉了官服,換上了便裝,去了九華山,在去的路上,他逢人便說,自己已經看破紅塵,不想争名奪利,準備到山裏面當道士,了此餘生。
王巡撫要當道士!這個轟動新聞頓時傳遍了大街小巷,張永不失時機地找到了朱厚照,告訴他,王守仁平定了叛亂,卻不願意當官,隻想好好過日子,所以打算棄官不幹,去修道了此一生。
朱厚照被感動了。
他找來江彬,狠狠地罵了他一頓,讓他今後老實點不要再亂來。
然後他傳令王守仁,不要再當道士了,繼續回來當他的官。
于是王道士在山裏吃了幾天齋,清了清腸胃,又一次光榮複出。
江彬決定放棄了,因爲他終于清醒地意識到,王守仁先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,是絕對無法整倒的。
而更重要的是,不久之後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,如果稍有不慎,就會人頭落地,必須集中所有精力,全力以赴。
正德十五年(1520)一月,行動正式開始。
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如同往常一樣,召集兵部的官員開會,并讨論近期的防務情況,南京雖然也是京城,也有六部都察院等全套中央班子,卻是有名無實,一直以來,這裏都是被排擠、養老退休官員們的藏身之處。
但兵部是一個例外,南京兵部尚書又稱爲南京守備,手握兵權,負責南直隸地區的防務,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。
因此,雖然其他部門的例會經常都會開成茶話會和聊天會,兵部的例會氣氛卻十分緊張,但凡有異常情況,都要及時上報,不然就會吃不了兜着走。
會議順利進行,在情況通報和形勢分析之後,喬宇正式宣布散會。
就在他也準備走的時候,卻看見了一名千戶向他使了個眼色。
喬宇不動聲色,留了下來,等到衆人走散,這位千戶才湊到他跟前,告訴了他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——江彬曾經派人去找守門官,想要索取城門的鑰匙。
喬宇當時就呆了,他很清楚這一舉動的意義。
城門白天打開,晚上關閉,如有緊急情況開門,必須通報兵部值班人員,獲得許可才能開。這件事情奇怪就奇怪在,如果是皇帝要開門進出,自然會下令開門,而江彬是皇帝的親信,日夜和皇帝待在一起,要鑰匙幹什麽用?
答案很簡單:他要幹的那件事,是絕對不會得到皇帝同意的。
喬宇打了個寒戰,他已經大緻估計到了事情的嚴重性。
“你去告訴守門官,自即日起,所有城門鑰匙一律收歸兵部本部保管,沒有我的允許,任何人不得借用,違令者立斬!”
“如果江指揮(江彬是錦衣衛指揮使)堅持要呢?”
“讓他來找我!”
江彬很快得知了喬宇不肯合作的消息,他勃然大怒,雖說喬宇是兵部尚書,堂堂的正部級高幹,他卻并不放在眼裏。
江彬的狂妄是有根據的,他不但接替錢甯成爲了錦衣衛指揮使,還被任命兼管東廠,可謂是天字第一号大特務,向來無人敢惹。但他之所以敢如此嚣張,還是因爲他曾經獲得過的一個封号——威武副将軍。
這是個在以往史書中找不到的封号,屬于個人發明創造,發明者就是威武大将軍朱壽,當然了,這個朱壽就是朱厚照同志本人。
朱厚照是一把手,他是二把手,他不嚣張才是怪事。
可當江彬氣勢洶洶地找到喬宇時,卻意外地發現,喬宇似乎比他還要嚣張,無論他說什麽,喬宇隻是一句話:不借。
苦勸也好,利誘也好,全然無用。江彬沒辦法了,他惡狠狠地威脅喬宇,暗示會去皇帝那裏告黑狀。
然而喬宇直截了當地告訴他:你去好了,看你能怎麽樣!
江彬不是沒腦子的人,喬宇這種官場老手竟然不怕他,還如此強硬,其中必定有問題。
他忍了下來,回去便派特務去監視調查喬宇,結果讓他大吃一驚,慶幸不已,原來這位喬宇不但和朝中很多高官關系良好,竟然和張永也有私交,張永還經常去他家裏串門。
而喬尚書的履曆也對這一切做了完美的注解——他的老師叫楊一清。
江彬發現喬宇是對的,他确實不能把此人怎麽樣,他不想得罪張永,更不敢得罪楊一清,劉瑾的榜樣就在前面,他還想多活個幾年。
很明顯,這條路是走不通了,必須用别的方法。
江彬的判斷十分準确,張永确實和喬宇關系緊密,但他并不知道,就在他調查喬宇的同時,張永的眼線也在監視着他。
根據種種迹象,張永和喬宇已經斷定,江彬有謀反企圖。但此人行動多變,時間和方式無從得知,所以他們隻能靜靜地等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