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錢,那是相當艱難的。
王守仁聽說有錦衣衛來要人,便推辭不見,表示人已經送到了張永那裏,你有種就自己去要人吧。
錦衣衛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張永,人要不到,他卻也不走,那意思很明白,你得表示表示才行。
王守仁沒有錢,即使有錢他也不想給。
但是礙于面子,他還是給了點錢——五兩銀子。
沒錯,就是五兩。錦衣衛看着這點銀子,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極爲憤怒,把銀子砸在地上,揚長而去。
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煩了,得罪了這位仁兄,他回去之後自然會颠倒黑白,極盡能力攻擊诋毀,必欲除之而後快。
可是事到如今,已經很難挽回了,即使送錢賠禮也未必有用。
手下人十分擔心,王守仁卻怡然自得地告訴他們,他自有辦法讓這位錦衣衛不告黑狀。
但他似乎并不打算送錢,也不想賠禮,隻是安安心心地一覺睡到天亮,悠閑地洗漱完畢,等着那位錦衣衛上門。
不久,這位仁兄果然來了,他雖是錦衣衛,但按照品級,他是王守仁的下級,按照官場規矩,他應該來辭行。
王守仁正站在庭院裏等待着他,看着這個不懂規矩的鐵公雞,錦衣衛先生正想說兩句難聽的話,卻見王守仁先生三步并作兩步,走到了自己跟前。
王守仁真誠地拉着他的手,深情地說道:
“我當年曾經蹲過貴部門的監獄(即正德五年那一次),老兄的同仁也見過不少,卻是第一次見到老兄你這樣的好人啊!”
這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徹底打懵了錦衣衛,他呆呆地看着王守仁,啞口無言。
“我怕閣下來去辛苦,特備薄禮(确實夠薄),沒想到閣下竟如此廉潔,居然分文不取!我這個人沒有别的用處,就是會寫文章,今後必定爲閣下寫一篇文章,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閣下的高風亮節!”
錦衣衛踉踉跄跄地走了,唯恐在這裏多待一分鍾,這次他是徹底服了,心服口服。
其實錦衣衛大人也不是笨蛋,他十分清楚,王守仁是在拿他開涮,但他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得脾氣!因爲在王守仁的那幾句話中,也隐含着殺機。
所謂“閣下如此廉潔”,是給他台階下,顧及他的面子,這是軟的。
所謂“我沒有别的長處就是會寫文章”雲雲,是在警告他,你要敢亂來,就寫一篇罵你的文字,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惡行。這是硬的。
軟硬兼施之下,豈有不畏懼者?
王守仁清正廉潔,不願送禮,但麻煩一樣會自動找上門。面對着要麽送禮,要麽挨整的困局,王守仁用一種近乎完美的方法解決了問題。他堅持了原則,也躲過了麻煩。
如果你還不理解什麽是“知行合一”,那麽我來告訴你,這個故事就是“知行合一”。
錦衣衛先生哭喪着臉,給江彬帶回了那個讓他失望的消息——人已經被張永搶走了。
江彬氣急敗壞,但他很明白,張永先生惹不得,要是撕破了臉,自己也沒好果子吃,想來想去,隻能拿王守仁出氣。
于是這個小人開始編造謠言,說什麽王守仁與朱宸濠本來是一夥的,因爲王守仁怕事情不成功,才臨時起兵之類的鬼話,還派人四處傳播,混淆視聽。
這話雖然荒誕不經,但要是傳到朱厚照的耳朵裏,王守仁先生還是很麻煩的,關鍵時刻,張永挺身而出。
他向朱厚照說明了來龍去脈,并氣憤地說道:
“王守仁如此忠臣,國之棟梁,爲何要受到如此中傷?天理何在!”
朱厚照雖然喜歡玩,不服管,卻也是懂道理的。
所以當江彬來到朱厚照面前,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王守仁的“罪行”後,隻得到了一句回答:
“你給我記住,這種話今後少講!”
還沒等江彬反應過來,朱厚照又給了他一悶棍:
“王守仁立刻複命,即日起爲江西巡撫,按時到任,不得有誤。”
被領導罵得狗血淋頭的江彬退了出去,估計他這輩子也不會再打小報告了。
以德服人
其實江彬一直是個運氣不錯的人,他大字不識幾個,從小所學專業是打架鬥毆,偏偏跟對了老闆,頓時飛黃騰達,一發不可收拾。楊廷和對他客客氣氣,張永不敢招惹他,錢甯被他關進牢房,混到這個地步,也算是到頭了。
直到他碰見了王守仁。
費盡心思想奪人功勞,卻是竹籃打水,打小報告挖坑設圈套,最後自己掉了進去。
失敗,極其失敗。
到了這個地步,也該知難而退了吧,可是江彬同志偏不,他一定要和王守仁鬥到底。考慮到皇帝面前有張永護着他,江彬決定轉移戰場,到江西去整王守仁。
惡人做到江彬這個程度,也算到頭了。不過這一次,他确實占據了先機。
當王守仁接到旨意,準備回到南昌就任的時候,江彬已經派遣他的同黨張忠等人率領部分京軍進入了江西。
這位張忠剛到南昌,就做了一件很惡毒的事情,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,把他捆了起來,要他交代所謂的罪行。
可伍文定豈是好欺負的?他也不講客套,剛被綁住就跳起來大罵:
“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,爲國家平叛,有什麽罪?!你們這幫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飯吃的,竟然冤枉忠良,想給朱宸濠報仇嗎?如此看來,你們也是反賊同黨,該殺!”
這句話那是相當厲害,反賊的黑鍋誰敢背,張忠吓得不行,最終也沒敢把伍文定怎麽樣。
看着從伍文定這裏撈不到什麽東西,他們靈機一動,開始詢問朱宸濠的同黨,希望從他們那裏得到王守仁協同叛亂的口供。
事實證明,反賊也比這幫人渣有道德,無論他們怎麽問,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冤枉王守仁。
同時,張忠還鼓動手下的京軍,天天在南昌街頭尋釁鬧事,希望挑起事端,本地官員雖然盡力維護,但情況仍然很糟,人心日漸不穩,眼看要失去控制,釀成大亂。
在這關鍵時刻,王守仁回來了。
張忠終于找到了目标,他找來了上百名士兵,分成三班倒,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門口,隻幹一件事情——罵人。
這幫京城來的丘八都是老兵痞,罵人極其難聽,而且還指名道姓,污穢到了極點。
王守仁的随從和下屬們每每聽到這些話,都極爲憤怒,準備找人收拾張忠。
然而王守仁反對,他明白張忠的企圖就是挑起是非,現在必須保持冷靜。
他采取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處理方法,非但不跟京軍計較,還善待他們,病了給藥,死了給棺材,也從來不排擠歧視他們,本地人吃什麽,就給他們吃什麽。
沒有人給京軍們上思想教育課,但他們親身經曆的一切都在不斷地告訴他們:王守仁是一個好人,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。
慢慢地,沒有人再去搗亂胡說八道,也沒有人再去尋釁滋事,張忠催促多次,鼓動挑撥,卻始終無人響應。
王守仁又用他那無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發生的災難。
京軍們大多沒有讀過什麽書,很多人原先還是流氓地痞出身,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動證明,這些準流氓們也是講道理、有人性的。
可是張忠先生是不講道理、沒有人性的,他連流氓都不如,爲了陷害王守仁,他挖空了心思四處尋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,終于有一天,他覺得自己找到了。
于是他立刻找來了王守仁。
“朱宸濠在南昌經營多年,家産應該很多吧?”張忠得意地發問。
王守仁平靜地看了他一眼:
“是的。”
好,要的就是這句話。
“既然如此,爲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,錢都到哪裏去了?!”
面對表情兇惡的張忠,王守仁開始做認真思考狀,然後擺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:
“張公公(張忠是太監),實在對不住,正好這件事要和你商量,我在朱宸濠那裏找出來一本賬,上面有這些财物的去向記載,還列有很多收錢的人名,張公公要不要看一看?”
奇怪的事情發生了,張忠渾身打了個哆嗦,立刻就不言語了。
因爲他知道,這本賬本上必然有一個名字叫張忠。
說起這本賬,實在是朱宸濠人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,以前他曾多次到京城,四處送錢送物,十分之大方,李士實看着都覺得心疼,曾勸他,即使有錢也不能這麽花,應該省着點。
朱宸濠卻得意地笑了:
“你知道什麽,我不過是給錢臨時找個倉庫而已(寄之庫耳),到時候自然會拿回來的。”
朱宸濠實在是個黑吃黑的高手,他的意思很簡單,等到将來他奪了江山做皇帝,就可以把這些行賄的錢再收回來。連造反都打算要做無本生意,真可謂是官場中的極品,流氓中的流氓。
爲了到時候要錢方便,他每送一筆錢,就會記下詳細的時間地點人物,久而久之,就有了這一本賬本。
後來這本要命的賬本就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裏,成爲了他的日常讀物之一。
張忠看着王守仁臉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,哭笑不得,手足無措,過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說道:
“不必了,我信得過王先生。”
“真的不用嗎?”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誠懇。
“不用,不用,我就是随便問問而已。”
張忠從此陷入了長期的抑郁狀态,作爲宮中的高級太監、江彬的死黨,他還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虧。
一定要報仇!